秦岭基地的地下训练场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汗水的咸涩、绝缘材料的焦灼,以及某种永远散不去的、模拟太空舱内循环空气的金属味。
李静抓住头顶的横杆,深吸一口气,然后松手。
失重。
不,不是真正的失重。这里还是地球,重力顽固地存在着。但她身下那张巨大的、倾斜的气垫床会给她三秒钟的自由落体——三秒钟内,她会像太空中那样漂浮、旋转、失控。而她的任务是在这三秒内,抓住对面墙上那个闪烁的红色按钮。
第一天训练时,她吐了三次。
现在,第十八天,她已经能在失重模拟中精确地计算身体旋转的角度,在第二点七秒时伸展手臂,指尖刚好触碰到按钮表面。
“砰。”
身体落在气垫上,弹起,再落下。李静躺在那里,胸膛剧烈起伏。耳麦里传来系统的电子音:“任务完成,反应时间二点七一秒,精度评级A。”
她摘下护目镜,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耳廓。训练场另一头,张维正在完成同样的任务——他做得更轻松,甚至在空中多转了一圈,像某种表演。
“炫耀。”李静嘟囔着爬起来。
“是控制。”张维落在她旁边的气垫上,呼吸平稳得不像刚完成高难度动作,“你得把身体想象成一个刚体系统,重心、转动惯量、角动量……计算出最优路径,然后执行。”
李静白了他一眼:“不是所有人都能用大脑做实时物理模拟的,博士。”
“那就训练到可以为止。”张维伸手拉她起来,“在飞船上,没有重力的环境里,任何一个失控的旋转都可能是致命的。你可能撞到关键设备,可能把自己甩进真空——如果你正好在舱外作业的话。”
李静知道他说得对。她拍拍训练服上的灰尘,走向淋浴间的方向。路过观察室时,她透过单向玻璃的微弱反光,看到里面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林长青和苏雨晴。
他们几乎每天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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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室里,苏雨晴面前的屏幕上分成了十六个小格,每个格子里都是一名训练者的实时生理数据:心率、血压、皮电反应、眼球运动轨迹……
“李静的适应曲线很陡峭。”她指着其中一条绿色的线,“第一周各项指标都在警戒线附近,但从第十天开始快速提升。现在是所有训练者中进步最快的之一。”
林长青的目光落在另一块屏幕上。那里是今天上午的团队协作测试录像——十二个人被关进一个模拟的故障飞船模块,氧气剩余四十分钟,通讯中断,而且系统给出的故障信息自相矛盾。
“看这里。”他按下暂停,画面定格在第三十七分钟。
屏幕上,那个俄罗斯机械工程师——他叫伊万诺夫——正和赵刚激烈争吵。两人脸对脸站着,伊万诺夫的手在空中比划,赵刚的下巴绷得很紧。
“他们在吵什么?”苏雨晴调出音频。
“……这样不行!密封胶承受不住这个压力!”伊万诺夫的声音带着斯拉夫语系特有的卷舌音。
“那你说怎么办?等死?”赵刚的回应像子弹一样短促。
“有备用方案!用低温焊接,虽然慢,但是……”
“没有时间慢了!氧气还剩多少你没看吗?”
争吵持续了两分十七秒。然后,一直沉默的材料科学家王晓雨突然开口:“都闭嘴。”
她的声音不高,但在狭窄的模拟舱里清晰得像一声枪响。
两人同时转头看她。王晓雨指着舱壁上的一个数据端口:“系统显示密封胶失效,但这个数据端口三分钟前还在传输压力读数。如果密封真的失效了,压力传感器不可能还有信号。”
她顿了顿:“所以要么系统显示是错的,要么……故障不在密封层,在更外面的防护罩。如果是后者,我们修里面有什么用?”
画面里安静了几秒。然后伊万诺夫和赵刚几乎同时凑到那个数据端口前。
“她是对的。”赵刚的声音低下来。
“我来检查防护罩。”伊万诺夫已经抓起工具。
危机在第五十一分钟解除——故障确实在防护罩的一个微小裂缝,用应急补丁就能暂时修复。团队比规定时间提前九分钟完成任务。
林长青关掉录像。
“王晓雨救了这场测试。”苏雨晴说,“但她之前一直很安静,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
“因为到了临界点。”林长青转身靠在控制台边缘,“团队内部的冲突积累到一定程度,会触发两种反应:要么彻底分裂,要么有人站出来重新整合。她是后者。”
“她怎么知道该什么时候站出来?”
“直觉。或者……经验。”林长青看向训练场的方向,“有些人天生就知道怎么在混乱中找到秩序。这种人,在飞船上会比任何技术专家都珍贵。”
苏雨晴在平板上做了标注。王晓雨的档案被移到“核心候选”文件夹,里面现在有二十九个名字。
“李静、张维、王晓雨、伊万诺夫、赵刚……”她轻声念着,“这些人的名字,三年后会写在‘启明号’的乘客名单上。他们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也会成为我们的队友。”林长青说。
苏雨晴抬起头。这个词——队友——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特别的重量。他不是在说下属,不是在说员工,是在说未来几年里要生死与共的人。
“你今天要参加训练吗?”她问。
“下午的舱外作业模拟。”林长青看了眼时间,“我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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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型宇航服穿在身上的感觉,像是背着一层坚硬的、有自主意识的皮肤。
林长青站在气闸舱的模拟环境里——这是一个巨大的水箱,水提供了类似太空失重的浮力环境,但阻力更大,动作更费力。他面前的“飞船外壳”上,有七个标记为故障的点,他需要在四十分钟内全部修复。
这已经是简化版的任务。真正的舱外作业,可能要持续六到八小时,面对的是绝对零度背景下的极端温差、宇宙射线的直接轰击,以及任何一个小失误都可能导致的生命危险。
“开始。”
耳麦里传来指令。林长青推动背后的推进器——模拟的,实际上是通过水箱上方的机械臂移动他——靠近第一个故障点。
那是一道模拟的裂缝,大约二十厘米长,边缘不规则。按照流程,他应该先用激光测距仪扫描裂缝的三维形状,然后从工具包里选出匹配的补丁,用太空胶初步固定,最后用便携式焊接机密封。
但今天,他想试试别的方法。
林长青闭上眼睛——在水下,在厚重的宇航服里,这个动作显得更加突兀。但他需要集中注意力。
天眼通的能力开始运转。
不是宏观的观察,不是推演计算,而是更细微的、对物质本身“状态”的感知。他“看”到那道裂缝:不只是表面的形状,还有金属内部的应力分布、裂纹延伸的潜在路径、材料疲劳的微观痕迹……
然后他“看”到了补丁——不是选择,而是直接感知到工具包里哪一块补丁的分子结构最匹配裂缝区域的材质,哪一瓶太空胶的固化特性最能适应当前的模拟温度。
整个过程,在外人看来,只是林长青在短暂的停顿后,迅速而精准地完成了修复。比标准流程快了四分钟。
第二个故障点,第三个……
到第五个时,意外发生了。
不是系统设计的意外,是真的意外——林长青背后的氧气供应管突然松动,模拟的“氧气泄漏”警报在水箱外的控制室里响起。红色的灯光在水箱内旋转,把一切都染上一种紧急的、不真实的色调。
按照应急预案,他应该立即终止任务,返回气闸舱。
但林长青没有动。
他维持着固定的姿势,右手还按在第五个故障点上,左手伸向背后的管路。宇航服手套的手指很笨拙,但他操作得很稳——先关闭泄漏点的上游阀门,然后用应急卡箍固定松动的接口,最后重新打开阀门测试密封。
整个过程,他的心率一直保持在每分钟八十二次。
控制室里,苏雨晴盯着监控屏幕,手指紧紧抓住控制台的边缘。她知道这是训练,知道水箱里的“氧气泄漏”只是模拟,知道安全员随时可以中断测试……
但她还是屏住了呼吸。
直到林长青完成修复,对摄像头比了个“oK”的手势,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他故意的。”站在她旁边的训练主管陈国栋低声说。
“什么?”
“氧气管的松动。是他自己提前设置的——就在穿装备的时候,我看到了。”陈国栋的声音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他在测试自己在真正的压力下,还能不能保持那种……精准。”
苏雨晴看着屏幕里林长青继续完成最后两个故障点的修复。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慌乱,甚至比之前更快了。
最终时间:三十一分钟。比规定时间提前九分钟,而且是在处理了一次突发故障的情况下。
当林长青从水箱里出来,脱下厚重的宇航服时,训练服已经被汗水完全浸透。他靠在更衣室的墙上,闭着眼睛,胸膛起伏。
苏雨晴推门进来,递给他一瓶电解质水。
“为什么?”她问。
林长青睁开眼睛,接过水瓶,喝了一大口。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滴在训练服上。
“因为在那边的太空里,”他说,声音因为疲劳而有些沙哑,“不会有‘模拟故障’。任何问题都是真的。我需要知道,当氧气真的在泄漏,当死亡不是演练手册上的一个词,而是几分钟后就会发生的事情时……我还能不能正常工作。”
“结果呢?”
“结果很好。”林长青站起来,用毛巾擦头发,“我的心率峰值是一百零三,在重新打开阀门的时候。但手的稳定性没有下降,思维清晰度……甚至更高了。”
他顿了顿:“恐惧会让人专注。前提是你能控制它,而不是被它控制。”
苏雨晴看着他。水珠还挂在他的睫毛上,在更衣室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微光。这个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决定要追随到星辰尽头的人。而此刻,他正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把自己打磨成能在深空中生存的形态。
“其他人也在经历这些。”林长青继续说,一边换衣服,“李静今天完成了连续八小时的封闭环境耐受测试——在一个三立方米的模拟舱里,没有通讯,只有任务指令。张维在恶补医学急救知识,因为飞船上可能只有一个医生。王晓雨在学怎么用微重力环境下的3d打印机……”
他系好鞋带,抬起头:“每个人都在突破自己的极限。因为到了那边,我们没有后退的余地。”
苏雨晴点点头。她知道。她也在训练——不是体能或技术,而是如何在资源有限、信息不全、压力巨大的情况下做决策。她每天要处理几十个模拟的危机管理场景:食物配给冲突、心理健康崩溃、设备分配纠纷……
那些虚拟的船员档案,她开始能背出每个人的“性格设定”:谁在压力下会变得偏执,谁会在团队冲突时选择逃避,谁又会在关键时刻爆发出意想不到的领导力。
“晚饭后有个简报会。”她说,“关于曙光星最新的地质扫描数据。那边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活跃。”
“火山?地震?”
“都有迹象。”苏雨晴调出平板上的报告摘要,“但好消息是,地热活动意味着能源。如果我们能安全地利用它。”
林长青接过平板快速浏览。数据很复杂,三维模型上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参数。但他只看了一会儿,就指着其中一个区域:“这里。这个盆地,周围有山脉屏障,地质相对稳定,地下有热源,而且扫描显示有地下水脉的迹象。”
“登陆候选点之一。”苏雨晴点头,“但风险评级是b+。因为……”
“因为偶尔的磁场扰动。”林长青看到了注释,“会影响精密仪器,可能干扰通讯。”
“对。”
“那就加强屏蔽设计。”林长青把平板还给她,“没有完美的星球,只有我们能不能适应的问题。”
他们一起走出训练区。走廊很长,墙壁是冰冷的金属灰色,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路过一扇开着的门时,他们看到李静和张维坐在里面,面前摊开一堆图纸,正在争论什么。
“……但如果用这种架构,冗余度不够。”张维的手指在图纸上移动。
“冗余度太高会占用太多质量和空间。”李静反驳,“我们需要平衡。”
“在太空中,平衡往往意味着妥协。而妥协……”
“意味着风险。我知道。”李静抬起头,看到了门外的林长青和苏雨晴,停顿了一下,“但所有的选择都是风险,不是吗?”
林长青在门口站住:“你们在讨论什么?”
“生命支持系统的备份方案。”张维说,“李静认为我们可以把部分备份功能整合到其他系统里,节约资源。我认为……太冒险了。”
林长青走进房间,看了看图纸。那是“启明号”生态循环模块的简化设计图,密密麻麻的管线像某种抽象艺术。
“你们的数据模型呢?”他问。
李静调出平板上的模拟结果。三维模型旋转着,绿色代表正常流动,红色代表可能的故障点。
林长青看了几分钟。然后他指着其中一个节点:“这里。如果把这个过滤单元的容量提升百分之十五,它就可以在相邻单元失效时代替其百分之七十的功能。这样你们可以去掉一个独立备份单元,节省的质量正好可以加强这个节点的结构强度。”
张维和李静都愣住了。他们花了三天争论的问题,林长青在几分钟内提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解决方案。
“你怎么……”李静想问,但没问完。
“经验。”林长青简单地说,然后看向两人,“继续讨论吧。但记住——在飞船上,没有一个人的决策是最终决策。你们会有团队,会有交叉验证。重要的是学会怎么把不同的专业视角整合起来,而不是谁说服谁。”
他离开了房间。苏雨晴跟在他身后,走出几步后,她轻声说:“你刚才那个方案,是现场想出来的,还是早就考虑过?”
“现场。”林长青说,“但基于对系统整体的理解。天眼通让我能看到更多关联——不只是这个系统和那个系统的关联,还有资源、风险、时间、人员能力……所有的变量在一个更大的模型里。”
“所以他们永远不可能像你一样思考。”
“不需要。”林长青按下电梯按钮,“他们只需要像团队一样思考。我的工作是确保这个团队有足够多的视角,足够强的能力,以及……足够深的信任。”
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他们走进去,门缓缓合拢。
“信任。”苏雨晴重复这个词,“你觉得他们之间,已经开始建立信任了吗?”
林长青看着电梯楼层数字的变化:“李静和张维刚才虽然争论,但你看他们的肢体语言——张维说话时,李静在认真听,不是准备反驳。李静指数据时,张维的身体前倾,是真的在看,不是在等轮到自己说话。”
他顿了顿:“信任不是没有分歧,是在分歧时还相信对方在真诚地解决问题。从这个标准看……是的,他们开始了。”
电梯到达地下三层的餐厅。门打开时,喧哗声涌了进来——几十个训练者正在吃饭、交谈、争论。空气里有食物的味道,有笑声,有某种蓬勃的、躁动的能量。
林长青和苏雨晴站在门口,看了几秒钟。
这些人,来自世界的不同角落,有着不同的语言、文化、经历。但现在,他们穿着同样的训练服,面对同样的挑战,朝着同样的目标。
三年后,他们会一起离开地球。
五年后,他们会一起踏上另一颗星球。
而在那之前,他们要一起度过这些严酷的、磨人的、让每个人都不断突破极限的训练日子。
“走吧。”林长青说,“我们也该吃饭了。下午还有训练。”
他们走进餐厅。没有人特意看他们,但气氛有微妙的改变——声音低了一些,坐姿端正了一些。不是敬畏,而是一种……认可。
这些人知道林长青和苏雨晴也在训练,也在经历同样的考验。他们不是高高在上的领导者,是队友——虽然是最特殊的队友。
李静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和张维讨论图纸上的另一个细节。王晓雨坐在窗边,独自吃着饭,但她的目光不时扫过整个餐厅,像是在观察、在学习。
赵刚和伊万诺夫坐在一桌,居然在说笑——虽然笑容还有些僵硬,但至少不再是争吵。
苏雨晴接过餐盘时,忽然想起林长青刚才说的话。
信任开始了。
在这个充满汗水和压力的训练基地里,在一次次模拟的危机和真实的疲惫中,一种比任何合同或誓言都坚固的东西,正在悄悄生长。
那是人类第一次星际殖民之旅的,真正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