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雾笼罩着秦岭山脉深处的一片山谷。这里在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条勉强可供车辆通行的土路蜿蜒而入,两侧的针叶林在雾气中显得影影绰绰。山谷尽头,几栋不起眼的灰色建筑半掩在山体之中,若不是门口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看起来就像某个废弃的气象观测站。
建筑内部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地下三层,一间宽敞的评估室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单向玻璃后面,林长青、苏雨晴和陈国栋并排坐着,面前的控制台上排列着八个监控屏幕。每个屏幕里都有一名申请者,他们正面对着一套复杂的多变量决策测试系统。
“编号037,张维,天体物理博士,前‘天眼’射电望远镜项目组核心成员。”陈国栋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到屏幕里的人,“当前测试:在模拟通讯中断、生命支持系统剩余能量37%的情况下,分配仅有的三个维生舱给五名出现不同程度辐射病症的队友。他已经思考了四分钟。”
屏幕上,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坐在仿真驾驶椅上,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面前的屏幕上不断跳动着五个虚拟队友的生命体征数据,其中两个的辐射剂量已经超过安全阈值的三倍。
“他在计算什么?”苏雨晴轻声问。
“他在计算每个人的存活概率,以及维生舱的修复可能性。”林长青盯着屏幕,“看他的手指——他在无意识地进行心算,指节敲击的频率对应某种数学模型。”
屏幕里,张维突然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快速在控制面板上输入了指令。三个维生舱的分配结果显示出来:他给了两个濒死的队友,以及一个中度症状但具有唯一医疗技能的医生。
“理由?”苏雨晴问。
陈国栋调出张维提交的决策备忘录:“他说,两个濒死者有37%和29%的概率被维生舱稳定;医生的技能可以在未来拯救更多生命;放弃的两个轻症者,在没有后续治疗的情况下,预计存活时间还有72小时,而母舰救援最迟48小时抵达。”
“他算对了救援时间。”林长青说,“测试系统里这个数据是隐藏的,需要从之前的通讯碎片中推导出来。”
评估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工作人员递来新的文件夹。苏雨晴接过,翻开第一页,目光停在一张照片上。
照片里的女人大约四十岁,短发,面容清瘦,眼睛在实验室的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旁边是简历:李静,生态学博士,曾参与南极冰盖下微生物生态系统的研究,在国际顶级期刊发表过十七篇论文。
“她的面试记录呢?”苏雨晴问。
工作人员调出视频。画面里,李静坐在一间简朴的访谈室里,对面是三位心理学家组成的评估小组。
“李博士,您在简历中提到,您有一个十岁的女儿。”中间的主考官声音温和,“如果入选,您将面临至少六年的航行,以及可能永远无法返回地球的风险。您如何平衡这份责任与家庭?”
李静沉默了很久。视频里的她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女儿知道妈妈要去哪里。”她终于开口,声音很稳,但眼中有泪光闪烁,“她画了一幅画给我——地球和另一颗星星,中间有一艘小小的飞船。她说:‘妈妈,你要给我们家找一个新的阳台,要能看到两个太阳升起的那种。’”
访谈室里很安静。
“我不是要逃离地球。”李静继续说,声音逐渐坚定,“我是想给文明这棵大树,多培育一条强壮的根须。如果我成功了,我的女儿,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孩子……他们将拥有一个备份的家园。而如果……”她停顿了一下,“如果我失败了,至少我试过。”
视频结束。
苏雨晴轻轻合上文件夹,手指在李静的照片上停留了片刻。她想起自己前几天的决定,想起那个“不能没有你”的夜晚。这些申请者,他们也在做出选择,为了某种比个人更重要的东西。
“通过。”林长青的声音响起,“李静进入下一轮。”
陈国栋在平板上做了标记:“目前心理评估A级的候选人已经有一百二十七个,但我们需要的是能在极端压力下保持团队凝聚力的组合,而不仅仅是优秀的个体。”
“那就测试团队。”林长青说,“下一阶段,把评估重点放在小组协作上。我们需要看到他们在资源有限、信息不全、甚至存在内部冲突的情况下,如何共同解决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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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山谷深处的另一栋建筑里。
这是一个模拟的飞船船舱,尺寸和布局完全按照“启明号”的设计图搭建。十二名通过初选的申请者被分成两组,正在完成一项复杂的联合任务:在模拟的微重力环境下,修复一个“故障”的生命支持系统模块。
观察室里,林长青站在单向玻璃前,双手抱臂。苏雨晴坐在旁边的控制台前,实时监控着两组人的生理数据和交互记录。
“蓝队进度领先,但内部出现分歧。”她看着屏幕,“组长想按标准流程拆卸整个模块,但那个机械工程师认为可以局部维修节省时间。他们在争论。”
模拟船舱里,蓝队的六个人悬浮在微重力环境中——实际上是被弹性绳索模拟悬浮状态。组长是个前空军飞行员,名叫赵刚,此刻正抓着一个把手固定身体,对着耳麦大声下达指令。
“听我的!全部拆下来检查!系统显示三个传感器异常,谁知道是不是更深层的问题!”
“但拆装需要四小时!”机械工程师反驳道,他是个俄罗斯人,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如果我们先局部修复,测试核心功能,可能两小时就能确认是否……”
“可能!你说可能!”赵刚打断他,“在太空中,我们要的是确定,不是可能!”
队伍里的其他人开始出现分化。一个女医生支持组长的谨慎,两个技术人员倾向于工程师的方案。气氛越来越紧张。
就在这时,红队那边突然传来一阵警报声。他们的模拟舱里,一个管道接头意外“破裂”,高压气体喷出,模拟的舱压开始下降。
“红队出现紧急状况!”控制台前的技术人员报告,“他们需要立即决策:是优先堵漏,还是先撤离到安全舱?”
苏雨晴看向红队的监控画面。出乎意料的是,这支队伍的六个人几乎没有犹豫。一个材料科学家——资料显示她叫王晓雨——第一时间扑向泄漏点,用身体挡住喷出的气流,同时大喊:“给我密封胶!快!”
她的队友迅速反应。有人递上应急工具包,有人开始检查其他管道的稳定性,组长则立即向模拟指挥中心报告情况。整个过程只用了二十三秒,泄漏被控制住。
“王晓雨的手臂被模拟的低温气体冻伤了。”技术人员说,“按照模拟规则,她需要医疗处理。”
画面里,王晓雨被扶到一旁,医生正在处理她手臂上贴着的模拟冻伤传感器——那玩意儿会发出真实的低温,让皮肤感受到刺痛。
“疼吗?”医生问她。
王晓雨咬着牙,额头冒汗,却摇了摇头:“继续。任务还没完成。”
观察室里,林长青的嘴角微微上扬。
“红队,通过。”他说,“蓝队……再观察。”
苏雨晴明白他的意思。在星际航行中,技术能力固然重要,但在真正的危机时刻,是下意识的反应和团队的默契决定了生死。红队展现了这种本能般的协作,而蓝队还在为流程争吵。
“通知蓝队,任务失败。”林长青转身离开观察窗,“让他们复盘,写出失败分析报告。如果认识到问题所在,还有一次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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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山谷完全被黑暗吞没,只有那几栋建筑里还亮着灯。
林长青和苏雨晴沿着建筑之间的一条小路慢慢走着。山里夜风很凉,苏雨晴紧了紧外套,林长青很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
“今天看到那个母亲的时候,”苏雨晴忽然说,“我在想,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会不会做出不一样的决定。”
林长青的脚步顿了一下。这个问题他们从未讨论过。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但如果有了孩子,可能我们更需要一个备份的家园。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让生命有更多的可能。”
苏雨晴点了点头。她其实不是想要答案,只是需要说出来。
“今天通过最终评估的有多少人?”她换了个话题。
“三十七个。”林长青说,“加上之前几批,现在总共有九十三人确认进入训练名单。我们需要至少两百人的核心团队,才能保证‘启明号’的正常运转和曙光星前哨站的建设。”
“还有时间。”苏雨晴说,“还有三年。”
他们走到一片小小的观景台,这里是建筑群中唯一能看到天空的地方。今夜天气很好,没有云雾,银河像一条发光的纱带横贯天际。
林长青抬起头,在星空中寻找着。几秒钟后,他指向东方一个不太显眼的区域:“那里,看到了吗?那颗稍微偏红的亮点。”
苏雨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无数星辰中,有一颗确实有些不同——没有那么亮,但颜色更暖,像一枚遥远的炭火。
“格利泽667c。”林长青说,“曙光星绕着它转。”
24光年。以光速要走24年。而他们,要用五到八年的时间,穿过这段距离。
“有时候觉得不可思议。”苏雨晴轻声说,“我们站在这里,看着那个光点,而三年后,我们会向着它出发。那么多人的命运,都将和那个光点联系在一起。”
林长青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掌都很温暖,在秋夜的凉风中形成一个小小的、牢固的联结。
“他们会成为人类历史上最特别的一群人。”他说,“不是军人,不是探险家,而是……播种者。把文明的种子,带到另一片土壤里。”
观景台下方,建筑的灯光透过窗户洒出来。那些灯光下,是今天通过选拔的人们。他们来自不同国家,不同背景,有不同的故事和牵挂。但此刻,他们都在为同一件事做准备——离开地球,前往星辰。
“我们该回去了。”苏雨晴说,“明天还有最后一批申请者的终审。”
林长青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动身。他又看了那颗红色的星星一眼,仿佛要将它的位置刻进记忆里。
然后他转身,和苏雨晴并肩走回灯光之中。
在他们身后,银河静静流淌。千万年来,它就这样看着这个小小的星球,看着上面的生命诞生、进化、仰望星空。而现在,终于有一群生命,决定不再只是仰望。
他们要出发了。
带着希望,带着恐惧,带着对家园的眷恋和对未知的勇气。
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在秦岭的山谷里,人类文明的第一批星际播种者,正在被挑选出来。而他们的旅程,将在三年后开始。
那时,地球将成为一个渐行渐远的蓝色光点。
而前方,是一颗红色的、等待被唤醒的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