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同步轨道上,阳光永远炽烈。
没有大气层的过滤,恒星的光芒是纯粹的、暴烈的白,照在“昆仑”船坞正在搭建的巨大骨架上,反射出刺眼的金属光泽。那骨架还只是雏形——十二个弧形模块中的七个已经就位,像一只未完工的钢铁手环,悬浮在深黑色的天鹅绒背景中。
模块之间的缝隙里,细小的工程机器人像工蚁一样忙碌。它们用激光焊接着结构连接点,铺设着管线,安装着传感器。每一次作业都会喷出微小的、瞬间凝固的金属碎屑,在真空中形成短暂的、闪烁的雾。
“青云七号”火箭的末级推进器喷出最后的蓝色火焰,精确地将最后一个龙骨模块送入对接轨道。模块缓缓旋转,调整姿态,然后——
“接触。”
地面控制中心里,林长青的耳机里传来机械的确认音。他坐在主控制台前,面前是八个不同角度的监视画面。其中一个画面上,巨大的机械臂正抓住新送来的模块,将它引向骨架末端的对接接口。
苏雨晴坐在他旁边。她的手轻轻放在小腹上——一个她自己都还没有完全习惯的动作。医疗检查是三天前做的,结果确认时她正在参加“启明号”生命支持系统的最终评审会。医生的话很简单:“八周,一切正常。”
她没有立刻告诉林长青。不是不想,是找不到合适的时刻——这几天他几乎住在控制中心,睡在隔壁休息室的折叠床上,每四个小时起来检查一次轨道对接的进度。
“对接准备,最后十米。”系统提示音响起。
控制中心安静下来。三十多个工程师和技术人员盯着各自的屏幕,手指悬在备用控制键上方。这是“昆仑”船坞的最后一个核心结构模块,如果对接成功,意味着直径二点四公里的基础环将完成闭环。
然后,真正的建造才能开始。
林长青看着主屏幕。画面里,两个巨大的金属结构正在缓缓靠近,速度被控制在每秒五厘米——在太空中,这已经是极其精确的操作。对接面上,数百个定位销和接收孔必须完美对齐,误差不能超过两毫米。
“五米。”
他的呼吸放缓了。这不是紧张,是专注——一种将全部意识集中在眼前这个物理过程上的状态。天眼通的能力自然展开,不是主动调用,而是像呼吸一样本能地运转。
他“看”到了更多。
不只是两个金属块的靠近,还有它们内部应力的微妙变化,有热胀冷缩带来的尺寸浮动,有太空中永远存在的、来自太阳风和各种宇宙射线的微小扰动……
“三米。”
对接模块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监视画面上看不出来,但林长青感觉到了——是模块内部一个姿态控制推进器出现了千分之三秒的脉冲异常。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在最后的精准对接中,任何微小偏差都会被放大。
他伸出手,在控制台上快速输入一串参数修正指令。
指令通过量子加密信道瞬间传到轨道上。工程机器人的控制系统在零点一秒内完成调整,一个反向的、更轻微的脉冲从对面的推进器喷出,抵消了之前的扰动。
“一米。”
两个金属表面几乎贴在一起了。现在能看到对接面上的细节——那些精密的卡榫、密封圈、数据接口。它们在制造时被抛光到原子级别的平滑,在太空中反射着冷冽的光。
“接触。”
轻微的震动通过结构传导,在控制中心的地板上都能感觉到。但这不是撞击——是精准的、温和的连接。八个主锁定机构同时启动,发出沉闷的金属咬合声。
“锁定确认。”
“气密性测试开始。”
“数据通道自检……”
一连串的系统报告声响起。每个报告后面都跟着一个“通过”。控制中心里的气氛开始松动,有人小声松了口气,有人开始检查后续流程。
但林长青还在盯着屏幕。
他“看”着对接面。在微观层面,两个金属表面并没有真正接触——永远有那么几个原子的间隙。但是密封圈在压力下变形,填补了那些间隙,形成完美的真空屏障。他“看”到应力沿着骨架结构扩散,像涟漪一样传遍整个环形框架,然后被预先设计的缓冲结构吸收、分散。
他“看”到“昆仑”船坞完成了从“零件”到“整体”的质变。
“所有系统正常。”首席工程师的声音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对接成功。重复:对接成功。‘昆仑’基础环完成闭环。”
控制中心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站起来鼓掌,有人拥抱,有人摘下耳机用力揉了揉脸。持续七十二小时的高强度对接操作终于结束了,而且成功了。
林长青也摘下了耳机。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让刚才过度运转的感官慢慢恢复常态。太阳穴有些发胀,但还能接受。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
苏雨晴的手。温暖,稳定。
他睁开眼睛,转头看她。控制中心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眼睛很亮,嘴角带着笑意——但林长青看到了更多。他看到了她身上那种微妙的、不同以往的气息,看到了生命能量在她体内孕育的那种独特的波动。
他愣了一下。
然后他明白了。
天眼通没有告诉他细节——他从不主动用能力去窥探亲近之人的隐私。但有些东西是无法隐藏的,就像春天来临时土壤里萌动的气息,像破晓前天空颜色的微妙变化。
“什么时候?”他轻声问。
控制中心还很吵,没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苏雨晴的笑容深了一些,也柔软了一些:“三天前。我想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你,但……”
“但对接要开始了。”林长青接过她的话,“然后你就在这里陪我坐了三天。”
“不是陪。”苏雨晴握紧他的手,“是我们一起在做这件事。”
林长青低头看着她的手,然后抬起视线,看着她的眼睛。在那双熟悉的、明亮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许多东西——决心,温柔,还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属于母亲的担忧。
“你还好吗?”他问。
“很好。”苏雨晴说,“医生说一切正常。而且……在飞船上,医疗条件会更好。我们有最先进的胚胎发育监测系统,有全银河系最好的医生团队。”
她说的是实话。为了应对长期星际航行中可能出现的生育需求,“启明号”的医疗舱配备了完整的生殖健康支持系统。那原本是为殖民者中的夫妇准备的,现在……
林长青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他的大脑在快速运转——重新计算时间线,重新评估风险,重新规划未来八个月(不,七个月,因为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的所有安排。
“航程还剩五年。”他说,“孩子会在飞船上出生。”
“在星空中出生。”苏雨晴纠正道,“这很浪漫,不是吗?”
“也很危险。”
“留在地球就不危险吗?”苏雨晴反问,“我们选择这条路,就是因为知道无论在哪里,生命都伴随着风险。但至少……”她停顿了一下,“至少我们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会知道人类不只属于一个星球。他会看到两个太阳升起,会在没有重力的环境中学会走路,会把星空当作理所当然的背景。”
林长青沉默了。他看着控制中心前方巨大的主屏幕——上面显示着“昆仑”船坞的实时画面。那个刚刚完成的钢铁之环正在阳光下缓缓旋转,像一枚献给宇宙的戒指。
而在那个戒指内部,未来将建造“启明号”星际飞船。那艘船将载着他们,载着他们的孩子,前往二十四光年外的另一个世界。
“我们需要调整训练计划。”他终于说,“你的舱外作业模拟要暂停。长期失重对早期妊娠的影响数据还不完整,不能冒险。”
“我已经和医疗组讨论过了。”苏雨晴点头,“他们会制定专门的计划。但我还是可以参加其他训练——决策模拟、团队管理、危机应对。那些不需要体能的。”
林长青看着她。这个女人,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她总是这样——理性,周全,永远在别人想到之前就已经做好准备。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在飞船上怀孕,在异星分娩……这比原本的计划更艰难。”
苏雨晴没有立刻回答。她转过头,也看向主屏幕上的“昆仑”船坞。那些钢铁结构在太空中安静地悬浮着,背后是无限延伸的黑暗和星光。
“长青,”她轻声说,“我们为什么要去曙光星?”
“为了给文明一个备份。为了探索。为了……”
“为了未来。”苏雨晴接过他的话,“而这个孩子,就是未来。不是抽象的‘人类未来’,是具体的、我们的未来。如果我们自己都不相信人类能在星空中繁衍,那我们凭什么说服别人,我们能在那里建立新的家园?”
她转回头,直视他的眼睛:“我要让我们的孩子成为第一个在星际航途中出生的人类。我要让他成为活生生的证明——证明我们不只是去参观,是去扎根。”
控制中心渐渐安静下来。庆祝结束了,人们回到各自的岗位,开始处理对接成功后的数据分析和下一步工作安排。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场对话,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变得更加厚重,更加真实。
林长青站起身,也把苏雨晴拉起来。
“走。”他说,“我们去看看它。”
---
观察舱是“昆仑”船坞唯一一个已经完成内部装修的部分。它位于环形结构的最高点,是一个直径十五米的球形空间,周围三百六十度都是高强度透明材料——不是玻璃,是一种在太空环境下更稳定、更坚固的复合晶体。
从地球发射上来时,它是十二个模块中最脆弱的一个,被层层保护在缓冲材料中。现在,它已经安装就位,内部的气压、温度、湿度都调节到适合人类生存的标准。
林长青和苏雨晴飘进观察舱——这里还没有人造重力。他们抓住墙上的扶手,让自己稳定下来。
然后抬头。
没有大气层的遮挡,星空是锐利的、密集的、几乎令人恐惧的浩瀚。银河像一道发光的伤口横跨天际,千万颗恒星挤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而在近处,地球悬挂在下方——一个巨大的、蓝色和白色交织的球体,云层在其表面缓慢旋转,能清晰地看到大陆的轮廓和海洋的反光。
但林长青和苏雨晴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地球上。
他们看向“昆仑”船坞的内部。
从观察舱的位置,可以俯瞰整个环形结构。刚刚完成对接的骨架在下方延伸,形成一个完整的圆环。圆环内部是空旷的——现在还是。但很快,那里将架起更多的横梁,铺设甲板,安装设备,最终变成一个能够同时建造三艘星际飞船的太空工厂。
而在圆环的正中央,一片虚无中,未来将停泊“启明号”。
“它会很大。”林长青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长度超过八百米,最宽处直径一百二十米。会有十六层甲板,五个主要生态循环模块,四个推进器阵列……载着两千人和足够建立第一个前哨站的所有物资。”
苏雨晴靠在他身边。在失重环境中,他们的身体轻轻碰在一起,不需要用力就能维持接触。
“我们会给孩子的房间留一扇舷窗。”她说,“让他从小就能看到星空。”
“还要教他怎么在微重力环境下活动。”林长青补充,“怎么用推进器,怎么防止自己失控旋转,怎么……”
他停住了。
苏雨晴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绷紧。
“怎么了?”她问。
林长青没有回答。他盯着星空中的某个方向,眼睛微微眯起。天眼通在无意识中运转,他的感知穿过观察舱的透明外壳,穿过“昆仑”船坞的钢铁结构,穿过地球的磁场和大气层,向着深空延伸——
然后他感觉到了。
那个信号。
不是“回响”文明那种规律的、复杂的编码。这个更……原始。更混乱。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呼唤,或者痛苦的嘶鸣。来自天鹅座方向,但比之前监测到的所有信号都更近,也更强烈。
而且它在移动。
不是恒星的自行运动,是主动的、有规律的移动轨迹。
“长青?”苏雨晴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林长青眨了眨眼,收回视线。他深吸一口气,太空站循环空气的那种纯净的、略带金属味的气息充满肺部。
“没什么。”他说,但苏雨晴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紧绷。
她没有追问。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他的手。
两人在观察舱里飘浮着,沉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下方是正在成形的人类第一个太空船坞,更下方是养育了整个人类文明的地球,而周围是无尽的、等待被探索的星空。
还有他们未出生的孩子。
还有那个越来越近的、未知的信号。
所有这一切,将在三年后交汇于“启明号”的航程中。
“该回去了。”林长青终于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他们离开观察舱,沿着通道飘向气闸舱。在失重环境中移动有一种奇特的优雅感——轻轻一推,就能滑行很长距离,然后在合适的位置抓住扶手减速。
回到对接飞船前,林长青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昆仑”船坞的骨架在星光下静静悬浮。它还很简陋,还只是一个框架。但在那个框架里,已经能看到未来的轮廓——
看到人类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星际航行。
看到文明的种子被播向另一片土壤。
看到他们的孩子,将在星空中睁开的第一眼。
他握住苏雨晴的手,两人一起进入气闸舱。
门在身后关闭,将太空的寂静隔绝在外。而在那寂静中,“昆仑”船坞继续它的建造,一毫米一毫米地,向着完成的形态生长。
在地球上,在控制中心里,在无数个通过直播观看这一历史时刻的屏幕前,人们知道——
人类在星空中建造的第一个港口,已经打下了地基。
而第一艘驶向深海的船,龙骨已经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