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刚过,上元节的彩灯还未完全撤去,北境的寒风裹挟着战争的阴霾,已沉沉压在太极殿的金瓦之上。关于派遣何人出使匈奴议和的争论,持续了整整三日。
以萧珣为首的主战派虽勉强接受了议和之策,却在使节人选上百般挑剔掣肘。他们推举的多是些老成持重却锐气不足、或与萧珣阵营关系密切的文臣,意图掌控议和进程,甚至如萧珣私下谋划的那般,促成一次看似“慷慨”实则埋患的协议。
珠帘之后,沈如晦冷眼旁观着这场暗流汹涌的角逐。她岂会不知萧珣的心思?议和是她的主张,若最终达成的是一个软弱或后患无穷的条约,不仅边境难安,她“稳妥”的政见也将沦为笑柄,威信大损。
第四日朝会,当争执再起时,沈如晦清越的声音穿透了纷杂:
“诸位大人不必再争。出使人选,本宫心中已有定议。”
殿内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珠帘。
沈如晦缓缓道:“此次出使,非但要言辞便给,熟知北境情势,更需胆大心细,能于险境中周旋,洞察胡虏内情。故,本宫提议,由新晋入职内史司、掌典籍文书的女官——苏瑾,担任副使,随正使一同前往。”
“女官?!”
“女子为使?闻所未闻!”
“匈奴虎狼之地,岂是闺阁女子能去得的?皇后娘娘三思!”
惊呼与反对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甚。就连一些原本支持沈如晦的官员,也面露愕然与不赞同。
萧珣立于殿下,闻言眸色骤然深邃。他看向珠帘,试图穿透那晃动的珍珠,看清沈如晦此刻的神情。派一个毫无根基、初出茅庐的女官?她想做什么?是无人可用下的无奈之举,还是……另有深意?
中书侍郎杜文渊忍不住出列:“娘娘,苏女史虽才学出众,但终究年轻,且从未涉足外交,更未到过北境。匈奴粗野凶悍,使节常有受辱甚至性命之危,让她前往,是否……太过冒险?”
沈如晦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杜大人所言,本宫岂会不知?然,正因其是女子,又是新晋女官,身份特殊,或可起到意想不到之效。匈奴轻视女子,反会降低戒心。苏瑾通晓胡语,熟读北境舆志风物,心思缜密,记性超群,正是合适人选。何况有正使及护卫随行,安全当可无虞。此事,本宫意已决。”
她直接将此事定下调子,不再容人辩驳。萧珣嘴唇微动,最终却没有出声反对。他倒要看看,沈如晦派这个苏瑾,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一个女子,在匈奴王庭,能掀起什么风浪?或许,反而更容易被他安插的人手操控影响。
当夜,淑宁宫暖阁密室。
烛火幽幽,映着沈如晦沉静的脸。她面前站着一个身着青色女官服饰的年轻女子,不过双十年华,眉目清秀,眼神却沉着坚定,不见丝毫怯意。正是苏瑾。她出身寒微,父亲是边镇小吏,死于多年前一场匈奴扰边,她自幼随母寄居舅家,苦读诗书,尤精史地杂学,更因家仇,暗中自学胡语,熟记北境山川部落。女官选拔时,她以一份详尽分析北境局势与应对策略的策论,被沈如晦亲自点为头名。
“苏瑾,” 沈如晦屏退左右,只留阿檀在门口守着,目光如炬地看着她,“明日你便要随使团北上,前往龙潭虎穴。怕吗?”
苏瑾盈盈下拜,声音清朗:“能为娘娘分忧,为朝廷效力,更是为……为北境枉死的百姓略尽绵力,臣,不惧。”
“好。” 沈如晦颔首,示意她起身,“明面上,你的任务是协助正使,记录谈判细节,观察匈奴风情。正使王大人是稳重老臣,会按朝廷议定的底线去谈,无非是些边市互惠、少量岁赐,换取其退兵并承诺不再犯边。这些,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她话锋一转,压低声音,语气凝重:
“但本宫要交给你的真正任务,不在此。”
苏瑾神色一凛,凝神静听。
“第一,你要利用一切机会,摸清匈奴王庭内部真实的权力结构。大单于呼衍灼年纪渐长,几个儿子和部落首领之间关系如何?左贤王此次南侵,是自作主张,还是得了谁的首肯?各部之间是否有矛盾可资利用?”
“第二,” 沈如晦目光锐利如刀,“若有机会,设法接触并非大单于嫡系、或对王庭不满的匈奴小王、贵族。不必急于策反,只需释放善意,留下日后可以联络的渠道。尤其是……与左贤王有隙者。”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锦囊,递给苏瑾:“这里面有几件精巧却不逾制的小物件,以及本宫以私人名义写的一封短信,措辞模糊,只表达对边境和平的期望及对匈奴有识之士的敬重。何时用,如何用,你自己判断。”
苏瑾双手接过,感受到锦囊的分量,心知此物关系重大,郑重收入怀中贴身处:“臣,明白。定不负娘娘重托。”
“此去凶险,务必以保全自身为要。情报虽重要,但人更重要。” 沈如晦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亮的女子,仿佛看到多年前在冷宫中挣扎求存的自己,语气不由柔和了些许,“活着回来。本宫和内史司,需要你。”
苏瑾眼眶微热,再次深深拜下:“臣,定当竭尽全力,平安归来,向娘娘复命!”
一个月后,北境,匈奴王庭。
寒风卷着草屑和雪粒,拍打在巨大的牛皮帐篷上。王帐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那股浓郁的羊膻味和皮革气息。匈奴大单于呼衍灼高踞虎皮座,须发虬结,目光如鹰陇般扫视着下方的大昱使团。左右两侧,分坐着各部首领,其中左贤王呼衍拓坐在左下首,面色倨傲,眼神不善。
正使王大人不卑不亢地陈述着议和条件,苏瑾垂首坐在副使位置,看似专注记录,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注意到大单于看似威严,但眼神时常飘向左贤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不满。而左贤王则几乎不怎么看大单于,与其他几位首领交换眼神时,也颇为随意。
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左贤王及其拥趸态度强硬,索要的岁赐和边市利益远超朝廷底线。王大人据理力争,气氛一度紧张。
其间,匈奴贵族轮番向使团敬酒,名为款待,实为试探与下马威。轮到苏瑾时,一个醉醺醺的千夫长端着烈酒晃到她面前,用生硬的汉话调笑:“南边的女人,也敢来我们草原?喝了这碗酒,让爷爷看看你的胆量!”
帐内哄笑一片,左贤王眼中闪过戏谑。王大人脸色难看,正要开口解围。
苏瑾却缓缓起身,接过那只粗糙的木碗。她并未立刻喝,而是转向大单于,用清晰流利的匈奴语说道:“尊敬的大单于,外臣奉我大胤皇帝与皇后之命,前来缔结和平,是为两族百姓免于战火之苦。此酒,当敬天地,敬和平,敬英明睿智、愿为子民谋福祉的大单于,而非逞一时血气之勇。”
她声音清越,匈奴语标准得让帐内众人一愣。尤其是她将“大单于”与“为子民谋福祉”联系起来,更是巧妙。呼衍灼眯起眼,打量了这个南朝女官一眼。
苏瑾说完,双手捧碗,面向大单于方向,将碗中烈酒缓缓洒在身前地上少许,以示敬天地,然后面不改色地仰头饮尽剩余大半。动作从容,姿态恭敬而不失气节。
帐内寂静片刻。呼衍灼忽然哈哈大笑:“好!没想到南朝女子,也有如此胆识和气度!赏!”
这一番应对,不仅化解了羞辱,更让苏瑾在匈奴王庭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一个懂胡语、有胆识、言谈得体的南朝女官。这为她后续的活动,打开了缝隙。
此后数日,苏瑾利用记录文书、与王庭低级文吏接触、甚至“偶然”迷路的机会,细心观察。她发现左贤王势力确实很大,其部众精锐,对王庭号令时常阳奉阴违。而大单于的幼子,时年十五岁的右日逐王那日松,对左贤王颇为不满,曾因草场分配之事当面顶撞,却被大单于压下。那日松母亲出身小部落,在王庭中不甚得势,那日松本人则喜好南朝诗词器物,常向俘虏的汉人奴隶询问南朝风物。
机会,悄然出现。
一次各部首领大会后,苏瑾“偶然”在帐外“遗失”了一方绣着精致兰草的帕子。帕子被那日松的一名亲随拾到,那兰草图案别致,吸引了喜爱南朝文化的那日松的注意。
几日后,苏瑾奉命给王庭送去一份修订后的条约文稿副本,接待她的,正是那日松麾下的一名年轻文吏。交接时,苏瑾“不小心”碰落了随身携带的锦囊,里面滚出几颗用作记事符号的彩色琉璃珠,其中一颗恰好滚到那文吏脚边。
文吏拾起,苏瑾道谢接过,低声用匈奴语叹息:“此物乃我朝能工巧匠所制,本有一对,另一颗纹样更奇,可惜未能带来。” 她状似无意地提及那兰草帕子,赞那日松王子殿下身边之人拾金不昧,颇有风度。
一来二去,通过这名文吏,苏瑾竟与那日松搭上了线。她以“仰慕匈奴豪杰、好奇草原文化”的南朝女官身份,与那日松进行了一次“偶然”的帐篷外交。交谈中,她只谈风物,不论政事,但言语间对左贤王恃强凌弱、不尊王庭的“草原恶习”流露出含蓄的不赞同,同时巧妙赞誉大单于的“宽厚”与那日松的“明理”。
那日松年少气盛,本就对左贤王积怨已深,又见这南朝女官见识不凡,言谈雅致,不由多了几分好感与倾诉欲。苏瑾谨记沈如晦叮嘱,绝不提策反之言,只留下“若王子殿下日后有暇,可至边境互市,我朝颇有新奇之物,或可一观”的模糊邀请,并将沈如晦那封措辞谨慎的短信,夹在一本介绍南朝园林的图册中,“赠予”那日松。
与此同时,她也从与那日松及其亲随的零星交谈中,拼凑出更多关键信息:左贤王南侵,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掠夺财物以巩固自身地位,威慑大单于及其他王子;大单于对其已忍无可忍,暗中支持其他王子与之抗衡;王庭内部对持续南侵掠夺还是发展边市贸易存在分歧……
半月后,议和终于达成。条款比朝廷最初预想的稍好一些,岁赐有所减少,边市条件更为平等。左贤王虽不满,但在大单于压力和其他部落首领见好就收的态度下,勉强同意了。
使团南归前夜,苏瑾将自己整理好的、记录匈奴内部权力矛盾、人物关系、兵力大致分布的情报,用密语写在一块特制的绢布上,缝入夹袄内层。那日松方面,虽未明确表态,但收下了“礼物”,并回赠了一把镶嵌绿松石的精致小匕首,言“草原儿女,赠友以刀”,意味深长。
又一个月后,春暖雪融时节,使团风尘仆仆回到京城。
太极殿上,正使王大人详细禀报了议和经过与成果,虽未达成最优,但也算稳住了边境,争取到了时间。百官多有称许。
随即,苏瑾出列,她没有长篇大论,只清晰汇报了议和过程中的细节,以及她观察到的“匈奴风俗民情”,然而,在提到某些部落首领对王庭的态度、各部之间草场纠纷时,她的话语虽平淡,却隐含机锋。
最后,她呈上一份详细的北境见闻录,其中“不经意”地提及:“臣观匈奴王庭,大单于威仪虽重,然左贤王部众骄横,似有不臣之迹。右日逐王那日松,年少英敏,颇慕华风,然其母族卑微,常受排挤……”
这份见闻录,连同她私下呈给沈如晦的密报,将匈奴内部的重重矛盾,清晰地揭示出来。
沈如晦在珠帘后静静听着,当苏瑾提到“可资利用之矛盾”时,她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弯。
“苏女史不辱使命,不仅协助达成和议,更悉心观察,带回如此详实之情报,殊为可贵。” 沈如晦的声音透过珠帘,带着赞许,“可见,女子为官,未必不能任事,甚至可出奇效。此次议和,非为一味退让,乃是为我朝整军备战、厘清敌情,争取了宝贵时间,更埋下了日后破解边患的伏笔。此方为‘以和备战’之真意。”
朝堂之上,不少官员,尤其是之前支持沈如晦策略的,纷纷点头,露出钦佩之色。
“皇后娘娘深谋远虑,派苏女史出使,竟有此意外之获,实乃高明!”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娘娘此举,看似议和,实为谋战,臣等拜服!”
赞誉之声,开始转向沈如晦的“有谋远虑”。她不仅证明了议和策略的有效性,更通过苏瑾的成功,展示了女官制度的潜在价值,以及自己识人用人的眼光。
萧珣立于殿下,面沉如水。他安插在使团中的人传回的消息,只强调了议和条款的“成功”与苏瑾的“安分”,却完全没提到她竟暗中做了这么多事情!更没想到,沈如晦派一个女官,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表面议和,而是情报收集与暗中布局!
他发现自己可能又一次低估了这个女人。她走的每一步,都藏着后手。议和是虚,摸清敌情、埋设暗线才是实!自己之前还想看她在“慷慨”和约上栽跟头,如今看来,反倒成全了她“老成谋国、目光长远”的名声!
退朝后,萧珣回到王府书房,久久无言。影卫首领低声汇报:“王爷,我们的人确认,苏瑾确实与匈奴右日逐王那日松有过接触,虽未查到具体密谋,但关系似不寻常。那日松与左贤王素来不睦……”
“够了。” 萧珣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挥退影卫,独自站在窗前。
窗外,春寒料峭,枝头却已萌出点点新绿。
他想起沈如晦在朝堂上那沉稳笃定的声音,想起苏瑾不卑不亢的身影,想起自己暗中推动“慷慨”议和却反被利用的算计……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与另一种更加汹涌的、夹杂着忌惮与深刻欣赏的情绪交织涌上心头。
“沈如晦……”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
她就像这早春的天气,看似温和,内里却藏着未化的冰锋与勃发的生机。你永远不知道,她平静的表面下,究竟埋藏着多少步算计,多少条暗线。
而他,竟第一次感到,这场棋局,自己似乎并未完全掌控节奏。
淑宁宫中,沈如晦亲自扶起跪拜复命的苏瑾。
“辛苦你了。此番立下大功,本宫心中有数。”
苏瑾眼中含泪,却带着光:“幸不辱命。”
沈如晦望向北方的天空,目光悠远。和约已成,情报已得,暗线已布。
接下来,该是抓紧时间,整军经武了。而朝堂之上,经此一事,她的地位与声望,将更加稳固。
只是,萧珣那边……恐怕不会就此罢休。
春天的冰雪消融时,往往暗藏着更汹涌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