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渐暖,柳芽新吐,宫墙内的积雪化作了檐下淅淅沥沥的水声。议和成功的余韵尚未散去,朝堂上对皇后沈如晦“深谋远虑”的赞誉声犹在耳畔,淑宁宫的书房内,气氛却凝肃如冬。
烛火将沈如晦伏案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她面前摊开的并非奏章,而是一张绘制精细的京郊地形草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几处不起眼的山坳、庄园。阿檀静立一旁,连呼吸都放得轻缓。
“消息确凿?” 沈如晦指尖点在其中一处标着“落鹰涧”的地方,声音平静无波。
“回娘娘,千真万确。” 跪在案前的一名黑衣人低声道。他并非宫中侍卫打扮,一身灰褐劲装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正是沈如晦凭借冷宫密道之便,这些年暗中收拢培养的寥寥数名心腹暗卫之一,名唤“灰隼”。
“属下与‘夜枭’轮流盯守已近一月。落鹰涧表面是废弃的皇庄猎场,深处却依山建有多处营房、校场。每日拂晓与黄昏,皆有数百人于谷中操练,阵法严整,呼喝之声虽尽力压抑,然在山谷回响中仍可辨闻。其装备……绝非寻常府兵或家丁可比,甲胄反光、兵刃破空之声,显是制式军械,且颇为精良。”
灰隼顿了顿,补充道:“属下曾冒险抵近观察,见其旗号虽杂,但领队之人进退间颇有章法,似有行伍经历。且营地外围暗哨密布,警戒之严,堪比军营。我们的人只能远远探查,无法深入。”
“人数可能估算?”
“根据营房规模、炊烟数量及操练阵势粗略估算,落鹰涧一处,常驻不少于八百人。另有两处类似据点,一在西北‘黑松林’,一在东南‘黄泥洼’,规模稍小,各约四五百人。三处合计,恐不下两千之众。” 灰隼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而这,还只是已探明的。”
两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私兵!潜藏于京畿咫尺之地!
沈如晦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指尖传来羊脂玉笔杆冰凉的触感。萧珣……你果然从未真正放心将身家性命寄托于那“病弱”的伪装和朝堂的权柄之上。这支私兵,才是你真正的底气,是你敢于在任何时候掀翻棋盘的底牌。
她早该想到的。一个能在先帝晚年复杂的夺嫡之争中存活下来,甚至获得辅政大权的亲王;一个能在“重病”之下依然将京畿兵权牢牢握在手中的人;一个对她几次三番的掣肘与反击都能隐忍谋划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暗中的武力倚仗?
只是她没想到,他竟敢在京畿如此近的地方,藏下这样一支规模不小的力量。这已不仅仅是自保,更是一种随时可能引爆的威胁。
“王府及几处别业,可还有异动?” 她问。
“王府守卫森严,探子难以深入。但几处别业近日物资采买量有所增加,尤其是药材、布料和不易腐坏的米粮。运输车队常在夜间行动,路线迂回,最终多消失在通往那三处据点方向的山道中。”
沈如晦睁开眼,眸中寒光凝聚。私兵、粮草、隐蔽据点……萧珣这是在做长期准备,还是在筹划什么?
直接揭露?证据呢?仅凭暗卫的口述和粗略草图,不足以定一位辅政亲王私蓄兵马、图谋不轨的大罪。反而会打草惊蛇,逼得萧珣狗急跳墙。况且,他现在名义上总领京畿防务,完全可以用“暗中训练新军以补京营不足”之类的借口搪塞过去。
不能硬碰。
须臾之间,沈如晦心中已有计较。她看向灰隼:“继续盯着,但务必更加小心,宁可跟丢,不可暴露。重点查明其兵械来源、钱粮渠道,以及……这些私兵中下层头目的身份背景,尽可能详细。”
“是!” 灰隼领命,悄然退入阴影中消失不见。
书房内重归寂静。阿檀担忧地上前:“娘娘,王爷他……”
“他想做什么,本宫暂时还猜不透。” 沈如晦打断她,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但既然他送了这份‘大礼’,本宫若不回敬,岂非失礼?”
三日后,大朝会。
春风带着暖意穿过太极殿的高窗,却吹不散殿内因北境局势和内部政务而产生的凝重。议题过半,沈如晦的声音自珠帘后响起,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向了一个看似常规的方向:
“陛下,诸位臣工。北境虽暂趋缓和,然匈奴狼子野心,不可不防。京畿乃国之根本,卫戍尤重。去岁宫变,京营损耗;今岁周将军又带走一部精锐北上雁门。本宫观京畿三大营及禁军名册,员额虽在,然老弱掺杂,训练亦有不逮,恐难应对突发之变。”
她语气恳切,带着忧国忧民的郑重:
“为固国本,防患未然,本宫提议——扩充京畿卫戍部队员额,增设一营新军,暂名为‘神策营’,员额定为三千,专司京城外围巡防及机动策应。同时,从现有三大营及禁军中,汰弱留强,补充精壮,加强操练,务必使京畿防务,固若金汤!”
扩充军队!增设新营!
此言一出,殿内不少官员,尤其是主管财政的户部官员,立刻眉头紧锁。兵部尚书韩巍出列道:“娘娘所虑极是。然增设新营,所费不赀。兵员招募、粮饷器械、营房修建,皆需大笔开支。如今北境用钱,各地赈济、工事亦需银两,国库恐难同时支撑如此大的新增军费。”
沈如晦似乎早有准备,从容道:“韩尚书所虑,本宫明白。新增军费,确是一大负担。故,本宫有一折中之法。”
她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立于前方的萧珣,语气带着商议,却暗含机锋:
“听闻京畿周边,近年有不少流民青壮投靠各处庄园、皇庄,以谋生计。其中不乏骁勇善战之辈。与其任其散落民间,不如由朝廷出面,择优招募,既可充实军力,又可安顿流民,稳定地方。此为一。”
“其二,” 她微微一顿,声音清晰无比,“京中诸多勋贵、宗室府邸,为护卫家宅,多蓄有家丁护卫,其中亦不乏好手。值此国家用人之际,不若请各家踊跃报效,将部分训练有素、忠诚可靠的护卫,荐入新军,或充实三大营。朝廷可予以钱粮补偿及相应褒奖。如此,既能快速成军,又可节省大量招募训练之初耗。”
“当然,” 她最后补充,目光牢牢锁定萧珣,“此事关乎京畿安危,需一位深孚众望、精通军务的重臣统筹。辅政王殿下总领京畿防务,德高望重,不知……可愿担此重任,为陛下、为朝廷分忧?”
将招募流民、征集各家护卫充实京营的重任,交给萧珣!表面上,这是极大的信任和倚重,是将军权进一步集中到他手中。但沈如晦相信,萧珣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尤其是“各家踊跃报效”、“训练有素、忠诚可靠的护卫”这些词句!
他藏在京郊的那两千私兵,不就是“训练有素、忠诚可靠的护卫”吗?而且数量不小,正可“踊跃报效”!
萧珣缓缓抬眸,隔着晃动的珠帘,与沈如晦的目光对上。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以及一丝了然于胸的、冰冷的笑意。
她知道了!
她竟然查到了落鹰涧!查到了他的私兵!所以才有今日这“扩充防务”的提议!这不是信任,是逼宫!是阳谋!
如果他拒绝这个“重任”,或是在征集各家护卫时独独漏过自己,便是心虚,可能引发猜疑。如果他同意,就必须将至少一部分私兵,明晃晃地交出来,编入朝廷正规军的序列,从此受到兵部、枢密院乃至她沈如晦通过粮草印章的监管和制约!这等于自断一臂,将隐藏的利刃暴露在阳光之下!
好狠的一招!借加强防务之名,行削他暗刃之实!还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萧珣胸中气血翻涌,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层病弱的平静。他死死盯着珠帘后那张模糊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脸,指尖在玉笏上掐出深深的印记。
殿内百官不明就里,只觉得皇后娘娘此议虽有些增加负担,但考量周全,尤其是让各家报效护卫充实京营,颇有创意,既能快速提升战力,又能加强朝廷与勋贵宗室的联系。不少官员纷纷点头称善。
“王爷?” 沈如晦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询问。
萧珣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此刻翻脸,毫无益处,反而会坐实她可能的指控。他必须接招,至少在明面上。
他上前半步,躬身,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甚至带着一如既往的恭顺与虚弱:
“皇后娘娘思虑周详,臣……感佩。京畿防务,确需加强。娘娘既有此议,臣自当竭力以赴,为陛下、娘娘分忧。只是……” 他顿了顿,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征集各家护卫,恐非易事。各家倚重这些护卫久矣,骤然抽调,恐生怨怼,且战力、忠诚亦需仔细甄别,以免混入害群之马,反误大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缓缓图之。”
他在试图拖延,争取时间转移或隐匿部分力量。
沈如晦岂会给他这个机会?她轻轻一笑,语气却不容置疑:
“王爷所虑甚是。然,国事为重,防务紧急。本宫相信,诸位勋贵宗亲,皆深明大义,必能体谅朝廷苦心。这样吧,便以一月为期。请王爷统筹,兵部、五军都督府协助,拟定具体章程,清点各家可报效护卫之数额、战力,同时着手招募流民青壮。一月后,本宫希望看到神策营的框架初成,三大营的整顿亦有眉目。此事,关乎京城安危,关乎陛下安危,还望王爷……切莫辜负圣恩。”
她将“陛下安危”这顶大帽子压下来,彻底堵死了萧珣拖延的后路。
萧珣袖中的拳头已然握得青筋暴起,面上却只能再次躬身,声音艰涩:
“臣……领旨。定当尽心竭力,不负娘娘所托。”
退朝后,萧珣几乎是强撑着“病体”,维持着平稳的步伐走出太极殿。一上王府马车,他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股压抑的怒火与暴戾,让随行的影卫都噤若寒蝉。
“好!好一个沈如晦!” 他咬牙低吼,一拳砸在车厢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竟将手伸到本王这里来了!落鹰涧……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王爷息怒。” 影卫首领低声道,“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皇后限期一月,我们……”
“应对?” 萧珣冷笑,眼中寒光四射,“她不是要兵吗?给她!将黑松林和黄泥洼那帮人,挑一半……不,挑七成看起来最‘像’普通护院家丁的,混上一些真正从各府秘密调来的散兵游勇,给她送去!落鹰涧的精锐,立刻化整为零,分散到更隐蔽的几处庄子,或者……以商队、镖局的名义,暂时离京避风头!”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飞速盘算:“兵械甲胄,能藏则藏,不能藏的,挑些旧的交上去。账目……做得干净些。至于她安插进来的人……” 他眼中掠过一丝狠辣,“神策营的主将,必须是周骁的人!下面各级官佐,尽量安排我们的人。她塞进来的人,给些无关紧要的闲职,盯紧了,若有异动……”
他没有说完,但影卫首领已然明白。
“王爷,如此一来,我们暗中的力量,损失不小。”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萧珣闭上眼,压下心中的痛惜与怒意,“她既然出招,本王不能不接。但想靠这点手段就完全制住本王?哼,她还嫩了点。” 他忽然睁开眼,问道,“我们之前查她冷宫旧事和沈家,可有新的进展?还有,北边……那位‘皇后’和她的私生子,最近有什么动静?”
“沈家旧案已结,线索不多。冷宫那边,当年伺候过的人要么死了,要么不知所踪。至于北边……探子回报,北狄三皇子最近频频接触边境部落,似有异动。宫中那位,与宫外的联系似乎也比往常频繁了些。”
萧珣眼神微眯:“继续盯紧。或许……敌人的敌人,未必不能暂时用一用。”
与此同时,淑宁宫内。
沈如晦正在听取灰隼的最新汇报。
“……王府和几处别业,今日午后开始,车马进出明显频繁,多载货物,去向不一。落鹰涧等三处,暂时未见大规模人员调动,但警戒似乎更严了。”
“他在转移,在遮掩。” 沈如晦并不意外,“能这么快做出反应,已是极限。一月时间,够他藏起最核心的部分,但也会迫使他将相当一部分力量,暴露到明处。”
她对阿檀道:“去请苏瑾来。还有,将我们之前留意的那几个出身寒微、在军中受人排挤但颇有能力的低阶武官名单拿来。”
既然萧珣被迫要“贡献”私兵组建新军,那她自然要趁此机会,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去。不需要多,几个关键位置即可。明为协助,实为监视,也为日后可能的变局埋下棋子。
苏瑾很快到来,她因出使有功,已被擢升为内史司从五品司记,更得沈如晦信任。
“苏瑾,本宫有一事交予你办。” 沈如晦将那份武官名单递给她,“这几人,你想办法,让他们进入即将组建的神策营,或充实后的三大营,担任中下层官职。不必高位,但要实职,最好是能接触到兵员名册、日常训练或后勤调度之职。”
苏瑾接过名单,略看一眼,心领神会:“臣明白。只是……此事需通过兵部或五军都督府,辅政王那边恐怕会阻拦。”
“不必通过正常铨选。” 沈如晦淡淡道,“新军初建,百事待兴,急需人手。你可借内史司协理文书之便,以‘举荐贤能’为名,将这几人的履历‘无意间’透露给具体经办此事又非萧珣嫡系的官员。再让灰隼他们暗中使些力,促成此事。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他们自己争取到的机会。”
“是。” 苏瑾领命而去,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阿檀有些担忧:“娘娘,王爷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奴婢怕他……”
“本宫知道。” 沈如晦走到窗边,望向王府的方向。暮色渐合,宫灯次第亮起,映着她沉静的侧脸,“他此刻,定是恨极了本宫。但这就是权柄之争,没有温情,只有算计与制衡。他藏私兵,本宫便逼他现形;他想握紧兵权,本宫便分而化之,安插耳目。”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微不可闻:“阿檀,你说,若没有这皇权枷锁,没有这些阴谋算计,他与我,是否会是另一番光景?”
阿檀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沈如晦却已收回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清冷果决:“罢了,乱想无益。传令下去,近日宫中守卫,尤其是淑宁宫,再加一倍暗哨。饮食起居,更需谨慎。还有,让青黛格外注意,王府和北边……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
春夜的风,带着暖意,也带着未知的变数。京郊山野中,隐藏的营地在夜色中悄然变动;王府书房内,阴谋在烛光下滋生;淑宁宫的窗后,警惕的目光穿透黑暗。
一场围绕兵权的暗战,以“扩充防务”的堂皇之名拉开帷幕。沈如晦看似占了先手,逼得萧珣自削暗刃。但萧珣的隐忍与反击,也必将随之而来。而那支被迫转入明处的部分私兵,究竟是就此被驯服,还是会在新的位置上,酝酿出更大的风波?
无人知晓。只有春风,兀自吹过沉寂的宫墙与躁动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