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能让她光明正大地窥探那片禁区气味的借口,已在她心中悄然生根发芽,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可破土而出。
仲夏之夜,暑气蒸腾,宫中贵人们皆抱怨瘴气湿热,难以安眠。
这便是沈流苏等待的时机。
次日清晨,她捧着一卷精心绘制的《百草苑新录》,恭恭敬敬地呈递到了内务府总管的案前。
她的理由无懈可击——为解陛下及后宫贵主们暑热之苦,百草苑愿倾力研发一种新型的驱瘴安神香。
此香需以宫中各处风水宝地的“地气”为引,采集不同方位的土壤,分析其中蕴含的微量元素与香氛残留,方能调配出与皇城龙气最相合的至臻之香。
而她申请的第一批采样点,便赫然指向了乾清宫的御花园、慈宁宫的万寿松下,以及——东华门外那片不起眼的禁卫巡逻区。
这等“为君分忧”的忠心之举,无人能拒绝。
尤其当沈流苏这个“香痴”用一套套听着玄之又玄的“五行土属”、“香气归经”理论,说得内务府总管一愣一愣时,一纸盖着朱红大印的通行令牌很快便发了下来。
沈流苏带着两个小宫女,挎着采样的小竹篮,看似天真烂漫,实则每一步都经过了精准的计算。
在乾清宫周边,她取的是浮土;到了慈宁宫,她挖的是根泥。
唯独到了东华门外,她径直走向那口早已被荒草掩盖大半的古井。
她借口“井边湿土阴气最重,最宜培育极阴香料”,命小宫女在远处等候,独自一人在井沿边蹲了下来。
指尖看似随意地捻起一撮泥土,实则袖中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已悄然刺破指腹,一滴血珠混入泥土,瞬间被她揉搓均匀。
回到百草苑的秘室,她将这几份关键的土壤样本分别置于琉璃皿中,用清水浸泡,再滴入一滴她秘制的银硝试剂。
这是沈家不传之秘,一种能与特定香灰产生光化反应的显影剂。
在烛火的微光下,寻常的泥水只是微微浑浊。
然而,当她将东华门古井旁取来的那份样本举到光下时,奇迹发生了——原本浑浊的液体中,竟缓缓浮现出无数淡青色的荧光微粒,如夏夜鬼火,幽幽闪烁。
与她之前从通风管道灰烬中分离出的成分,反应完全一致!
除了西郊的渗井,这里,是第二个囚笼!
沈流苏的心脏狂跳起来。
她摊开一张宫城舆图,用沾了朱砂的细线,将沈家旧宅、百草苑、西郊渗井、东华门古井四个点连接起来。
一条诡异的直线赫然出现在图上,仿佛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她与那些失落的亲人死死绑在了一起。
消息当夜便传到了冯承恩手中。
子时,冯承恩换上一身工部夜巡卫的差服,腰间挂着勘测工具,手中却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黑铁箱。
箱内,是一套他亲手打造的便携式微型熏蒸室。
东华门古井四周静谧无声,只有巡逻禁卫的甲叶摩擦声远远传来。
冯承恩借着检查井口结构为名,迅速放下绳索,滑入井中。
井壁湿滑,长满了厚厚的青苔。
他没有向下,而是贴着井壁,一寸寸地搜寻。
他的指尖戴着一枚特制的蚕丝指套,轻轻刮过那些最厚实的苔藓。
忽然,指尖传来一丝异样的阻力。
他停下动作,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物。
那是一根几乎与苔藓融为一体的、赭黄色的织物纤维。
回到工坊,在琉璃镜下,纤维的形态毕露无遗。
冯承恩取出一本尘封的《内造监织造录》,翻到十年前的一页,图样比对之下,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褐鸦绒”,十年前专供最低等宫婢穿着的冬袄料子,因其质地粗劣、易生虱蚤,早已被淘汰停发。
更让他瞳孔紧缩的是,当他将这根纤维置入微型熏蒸室,以文火炙烤时,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香气缓缓溢出。
这不是香料,而是香脂。
他猛地打开另一个密封的瓷瓶,里面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一小盒沈家独门的“护肌膏”。
此膏专为族中幼童在凛冬时节调配,用以防皲裂,配方从未外传。
两股气息,同根同源!
井下,不仅有沈家的孩子,还有一位穿着十年前旧宫装的沈家长辈!
与此同时,沈流苏的计划也在同步推进。
单向传递物资风险太大,她必须建立一套双向沟通的“语言”。
她的目光落在了百草苑西侧那道高高的院墙上。
从这天起,每日酉时,夕阳将落未落之际,百草苑的西篱下总会升起一缕轻烟。
有时,那烟气笔直如线,带着白芷的清冽;有时,它缭绕成团,散发着安息香的沉静;有时,它断续飘散,裹挟着艾草的辛辣。
三种烟型,分别代表“安全,物资已送”、“危险,暂停联系”、“收到,等待指令”。
她在赌,赌井下的亲人能看到,更能看懂。
第一天,西郊方向寂静无声。
第二天,依旧如此。
第三日傍晚,就在沈流苏的心沉入谷底时,西郊那片荒地的上空,一缕极不显眼的白烟,扭曲着,挣扎着,勉强汇成一小团,随即被风吹散。
那形态,笨拙而急切,正是在模仿她的第二种信号——“收到,等待指令”!
通了!他们看懂了!
沈流苏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巨大的喜悦和酸楚瞬间淹没了她。
养心殿,典籍塔地底密室。
萧玦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旨意——即刻起,暂停宫城内所有地下水道的修缮与疏浚,理由是“汛期将至,需重新勘测,以防塌陷”。
他是在切断所有外部势力利用地下暗渠渗透的可能。
他已在嗅金铜鼎前静坐了整整一夜。
鼎内的金色液体中,那个闪烁的红点,其活动规律被他用朱笔清晰地描绘在了一旁的沙盘上。
子时一刻,活跃。丑时三刻,活跃。寅时五刻,活跃……
这哪里是什么蛰伏的猛兽?这分明是宫中巡夜卫队的换岗更次!
幸存者不仅活着,他们还精准地掌握着皇宫的运作规律,甚至可能……本身就是宫中旧人!
萧玦的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真正的惊骇。
他缓缓从龙袍内衬里,取出一枚用明黄色丝绦系着的、早已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龙形玉佩。
他用玉佩的尾端,在冰冷的鼎身上轻轻叩击了三下,发出的声音沉闷而悠远。
“你们……”他对着那片流转的光点,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到底知道多少?”
新的情报,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送回了百草苑。
那根被送去焚化场的空心老竹,竟又混在送回的肥田竹灰里,被送了回来。
沈流苏在竹节的夹缝中,发现了一片被压得平平整整的槐树叶。
叶片被巧妙地折叠成一个燕子的尾羽形状。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是用炭条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
“七口人,藏井下三层。阿嬷说你是真姑姑,因你会用左手指香炉盖。”
一句话,如惊雷炸响在沈流苏的脑海!
用左手无名指的指腹,轻轻触碰香炉盖的顶沿,以感受炉温,这是母亲教给她的、沈家主脉女性独有的习惯!
因为母亲说,女子的左手无名指,离心最近,能最敏锐地感知香的“心跳”。
这个细节,连冯承恩都不知道!
是阿嬷!是当年掌管沈家内务、最疼爱她的奶娘!
她还活着!
沈流苏再也无法抑制,泪水夺眶而出。
她冲到妆台前,打开一个紫檀木的妆匣,在最底层的暗格里,取出一个被层层丝绸包裹的小盒。
盒中,是她母亲的遗物,一套微缩的调香工具。
她打开第七格,取出一枚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带着不规则断口的黄铜碎片。
那是沈家祭祀大典上才会使用的“引魂铃”的一角,据说能引归途之魂,安故土之心。
这是最高级别的信物。她要用这个,告诉阿嬷,她回来了。
然而,她还未从这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平复,危机已悄然降临。
当夜,百草苑的院门被“哐”地一声粗暴撞开,一队巡防太监在一名面色阴鸷的老太监带领下,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
“奉旨搜查!有人举报,百草苑私藏违禁熏香,意图不轨!”
领头太监声音尖利,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院内的一切。
沈流苏瞬间冷静下来,她从内室走出,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与不解,福身道:“公公明鉴,百草苑所用皆为草木本香,何来违禁之说?”
“少废话!”老太监一挥手,“给咱家仔细地搜!”
沈流苏不退反进,拦在他们身前,指着墙角一尊正在冒着袅袅青烟的陶炉,从容道:“公公若是不信,可闻闻此香。此乃奴婢新研制的‘宁神草熏’,以静心安神为主,绝无半点迷魂乱智之效。”
那香气清雅悠远,确实令人心旷神怡。
老太监狐疑地嗅了嗅,正欲强行下令搜查内室,院外传来一声沉稳的喝止。
“住手!谁敢在工部的试验场放肆!”
冯承恩手持一卷盖着工部大印的公文,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穿工部服饰的匠官。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那老太监,将公文在他面前一展:“此地药材易燃易爆,已由工部备案,列为‘药材试验许可区’。明日我部将派员前来,协助转移所有易燃品。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了试验,你们担当得起吗?”
工部的大印和冯承恩冷硬的态度,让老太监气焰顿消。
他悻悻地收回手,撂下一句“算你狠”,便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待院门重新关上,冯承恩才压低声音:“有人在盯你。”
沈流苏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落在窗棂之下。
那里,有一小撮被人踩踏过、与苑中干土颜色截然不同的潮湿泥土。
她缓缓蹲下,捻起一撮,凑到鼻尖。
一股极淡、却无比清晰的雪魄兰香气,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味,钻入鼻腔。
今夜无雨。
这泥,是从别处带来的。
有人冒着暴露的风险,抢在巡防营之前,到过她的窗下,用这最直接的方式,向她传递了警告。
沈流苏缓缓站起身,将那撮泥土在掌心用力捏碎。
香,是她的武器。
泥土,是敌人的警告。
井,是亲人的囚笼。
那么,要救出他们,要反击敌人,她就必须……进入一个更深、更隐秘、更潮湿的地方。
她的目光穿透了黑暗,仿佛看到了那些盘根错节、遍布整个皇城地下的脉络。
敌人用潮湿的泥土来警告她,或许,这本身就是一种指引。
是时候,亲自去探一探这皇城地下的“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