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墙角阴湿的霉斑,如同一张狰狞的鬼脸,嘲笑着囚笼中的一切生灵。
但在沈流苏眼中,这无处不在的潮气,既是禁锢她族人的枷锁,亦是一把能撬开生路的钥匙。
次日清晨,沈流苏一反常态,主动求见负责管理宫中苑囿的掌事太监。
她呈上了一份详尽的陈情书,言辞恳切,声称百草苑地下土质过于阴寒潮湿,已有多株珍稀草药出现烂根迹象。
若不及时整治,恐将影响今年给宫中各处供应的药材品质,甚至可能滋生霉菌,引发“时疫”。
她提议,以“研制抗潮霉药草”为由,在百草苑最偏僻的角落开掘一条地下试验坑道,用于模拟不同湿度的环境,培育喜阴耐潮的特殊植株。
此举既能“为陛下分忧,为后宫造福”,又能将百草苑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掌事太监一听“时疫”二字,吓得脸都白了,又见此事不需额外开销,只需动用百草苑现有人手,还能给自己添一笔“防患于未然”的功绩,当即便一口应允,甚至还主动拨了几名身强力壮的杂役协助。
一场以科研为名的惊天营救,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拉开了序幕。
沈流苏亲自监工,每日都在那片泥泞的土地上忙碌。
她对坑道的挖掘要求苛刻到了极致,每一寸的走向,每一度的倾斜,都由她亲自用墨线标定。
在外人看来,她是在追求最完美的试验环境;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条坑道的终点,必须与东华门那口古井的地下通风管道,形成一条精准无误的直线。
与此同时,冯承恩正循着另一条线索,在时间的尘埃中摸索。
幸存者传出的那张桑皮纸上,“青靴人”三个字如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
他没有去翻阅卷帙浩繁的工部档案,那里面的记录早已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他径直去了宫城一角,那间专门存放各种灾后残骸、无人问津的冷库。
十年前沈家那场灭门大火,烧尽了荣华,也留下了一堆冰冷的“物证”。
冷库内阴冷刺骨,空气中弥漫着焦木与尘土的混合气味。
冯承恩在一堆堆焦黑的木梁、断裂的瓦片和熔化的铁器中,耐心地翻找着。
终于,在一截被烧得只剩一半的门框残骸下,他发现了一枚深陷在焦炭里的金属物。
那是一截断裂的靴尖铁扣,样式古朴,上面雕刻着细密的云纹。
这种材质与形制,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十年前,宫中禁军校尉级别以上军官配发的制式军靴!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枚铁扣包裹起来,连夜送出宫,找到了一位早已告老还乡、手艺冠绝京城的铸铁老匠人。
他没有说明来历,只说是祖传之物,想要复刻几枚。
三日后,几枚一模一样的崭新铁扣送回他手中。
与原型不同的是,在冯承恩的要求下,老匠人在熔炼铁水时,悄悄混入了一丝极其微量的荧光矿物粉。
这种粉末在白日里毫无异状,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却会散发出肉眼可见的幽幽绿芒。
一把用以甄别恶鬼身份的“照妖镜”,已然铸成。
宫中风平浪静,但暗流却愈发汹涌。
萧玦突然下令,以“防汛预案升级”为名,重修宫城防务。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求所有地下水道的巡查口,必须全部加装手臂粗的精铁栅栏,并统一上锁,钥匙由内务府与禁军共同掌管。
此令一出,朝野哗然,皆以为皇帝是在进一步收紧对宫城的控制。
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更是感觉脖颈一凉,行动愈发谨慎。
然而就在当夜,亥时三刻,冯承恩被一道密诏单独召见至养心殿。
殿内灯火被刻意调暗,萧玦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于窗前,身影显得孤绝而冷厉。
他没有一句废话,直接从袖中取出一枚样式古朴的通行铜牌,递到冯承恩面前。
“明日辰时,西四号渠口会因‘淤积检修’,开放三刻。”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不带任何感情,“这是你的机会。”
冯承恩接过铜牌,入手冰凉。
他借着昏暗的烛光,看到铜牌正面是工部的标识,背面却用阴刻的刀法,刻着一个极小的“玦”字。
那是帝王私印的简化标记!
这枚铜牌,代表的不是命令,而是授权,是一场豪赌中,君王压上的私人筹码。
冯承恩的心脏猛地一缩,他重重叩首,没有言语,只将那枚铜牌死死攥在掌心。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冯承恩借着那枚通行铜牌,畅通无阻地进入了那条直接连通着东华门古井的废弃煤道。
这里比他想象的更要幽深可怖,空气中充斥着煤灰与腐水的混合气味,脚下的淤泥几乎能没过脚踝。
他按照沈流苏绘制的图纸,精准地计算着距离和方位。
在距离幸存者藏身处约十丈远的一处石壁前,他停下了脚步。
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特制的钢钎,以一种极为轻缓而精准的力道,在厚重的石壁上凿开了一个仅有指头粗细的小洞。
随后,他将一根中空的柔韧芦苇管,小心翼翼地从洞中穿了过去。
一切就绪。
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琉璃瓶。
瓶中,是沈流苏为这次最终确认特制的认证香雾。
那气味极其复杂,前调是雪魄兰独有的清冽,中调是左旋薄荷脑强劲的穿透力,而最核心的尾调,则是一滴殷红的、饱含着生命气息与血脉羁绊的,属于沈流苏的指尖血。
这是沈家血脉之间,超越任何语言和密码的终极呼唤。
他将瓶口对准芦苇管,用尽全力,将香雾猛地吹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便如一尊石像般,将耳朵贴在芦苇管的另一端,静静地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像是熬过一个世纪。
两天后,就在冯承恩几乎要绝望之际,芦苇管的另一端,终于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敲击声。
笃、笃、笃……笃。
三短一长!
正是沈家家规中,用于确认最高等级联络的暗号——“血脉已达,静待归期”!
冯承恩的眼眶瞬间赤红,他强忍着激动,迅速撤离。
消息传回百草苑,沈流苏正在密室中,为最后一步做着准备。
她将一支改良过的避毒面罩,小心翼翼地封装进一个特制的油纸包里。
这面罩的滤芯夹层中,嵌入了一小片用母亲遗留的护肌膏反复涂布过的丝绵。
那熟悉的、只有母女二人才知的桂花香气,是任何人都无法仿冒的温柔。
她在包裹内附上一张字条:“戴上它,若闻见桂花雨夜的味道,便是亲人。”
包裹外层,她涂满了厚厚的封坛香脂,以隔绝一切杂味。
这包裹,将由冯承恩通过那根芦苇管,送进地下的囚笼。
当夜,月色如霜。
百草苑的密室之内,沈流苏点燃了最后一炉香。
香名“归途引”,乃沈家祖传秘方,传说能为迷途的灵魂指引回家的方向。
奇特的是,那香烟如灵蛇般盘旋上升,却凝而不散,在密室顶端汇成一团乳白色的云雾。
她走到那面伪装成墙壁的石门前,从发间取下一枚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簪。
这枚玉簪自她记事起便贴身佩戴,是家族传承的信物,从未真正启用过。
她伸出手,将玉簪的尖端,对准了石门右下方一块砖石缝隙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凹槽。
玉簪入槽,分毫不差,宛如钥匙归于锁孔。
她没有旋转,而是用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叩击了三下。
只听一阵细微的机括咬合之声自墙体内部传来,那扇重逾千斤的石门,竟如一片羽毛般,无声无息地向内侧滑开。
门后,是一道通往无尽黑暗的石阶。
与此同时,乾清宫最深处的密室里,萧玦正独自凝视着那尊能感应地下气流的嗅金铜鼎。
鼎面上,代表着沈家余孽的那个微弱红点,在静止了数日之后,忽然开始缓缓移动,最终与一条代表着宫中主脉络的线路,汇合在了一起。
他缓缓闭上双眼,感受着那股细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气流变动,低声自语,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灵魂承诺:
“开始了。这次,我不拦你。”
百草苑密室中,沈流苏已披上一件能融入黑暗的深色斗篷,腰间别着六枚用途各异的特制香囊,它们是她此行唯一的武器。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炉“归途引”,香烟依旧盘旋,仿佛在为她祝祷。
阶梯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墨色,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声响的巨大黑洞,携着陈年的腐朽与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她没有回头,一步踏入那片纯粹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