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静。
唯有窗外雨声淅沥,像是为十年前那场滔天冤案无声地哭泣。
沈流苏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丝刺痛将她从翻涌的情绪中唤醒。
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被仇恨吞噬理智。
那张薄薄的桑皮纸,字迹稚嫩,笔画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倔强与刻意。
她立刻从床下暗格中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旧书,书页泛黄,封面上是四个古朴的篆字——《香语初解》。
这是沈家孩童的启蒙课本,教的不是“人之初”,而是“香之初”。
每一味香料,都对应着一种独特的笔画练习方式。
沈流苏凑在灯下,将那张纸条与书中范本一一比对。
写“姑姑”二字时,“女”字旁的提钩短而有力,是练习“白芷”香粉时的笔法;“灯油”的“油”字,三点水连贯而圆润,带着“茉莉”香膏的韵味。
但整体的字形结构,却比书中范本要瘦长,用词也更显早慧。
这不是她那五岁的小侄子能写出的字。
她的心一沉,随即又燃起一丝希望。
她快速翻到书的后半部分,那里记录着旁支子弟的习字特点。
很快,她找到了吻合的范本——沈家二房,嫂子的娘家侄子,沈清。
那年沈家出事时,沈清已经七岁,是个极为聪敏的孩子,被誉为沈家下一代中最有天赋的调香师苗子。
是他!
他还活着,并且在教导着自己的小表弟,也就是她真正的亲侄子。
纸条上的字,是两个孩子合作的成果。
大的教,小的写,用沈家最原始的方式,向她传递着求救的信号。
“灯油快没了”,意味着黑暗与寒冷。
“哥哥咳得厉害”,意味着疾病与虚弱。
他们急需光明与药物。
沈流苏眼中厉色一闪,计上心来。
她当即提笔,写了一份申请,以“百草苑新得数株极品耐阴药草,需彻夜观察生长习性”为由,向内务府申领三盏长效防风油灯及足量灯油。
理由冠冕堂皇,无人会怀疑一个痴迷花草的“废柴才女”。
灯领回来后,她屏退左右,将自己关在房内。
她没有直接动灯油,而是小心翼翼地抽出崭新的灯芯棉绳,将其浸入一碗看似清水的药液中。
那药液无色无味,却是她用七种草药萃取出的缓释安神香精。
此香的奥秘在于,它只对长期吸入雪魄兰香气的人有强烈的镇咳安神之效,对普通人而言,与清水无异。
这是只属于沈家的“钥匙”,只有他们才能打开这把锁。
与此同时,暴雨洗刷过的皇宫西郊,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那口废弃的渗井。
冯承恩,一身短打劲装,嘴里咬着一盏微光风灯,周身泥水,眼神却亮如寒星。
他没有理会井底的污秽,而是直奔那条通风管道。
白天,他借着奉旨修缮宫城排水图的名义,调来了西郊地下暗渠三十年的所有旧档。
在无数张泛黄破损的图纸最边缘的角落,他发现了一处用朱砂标记、却未在总图上标注的横向支管。
旁边只有一行极小的蝇头小楷:“禁入——沈氏工程监”。
沈家!
不仅是调香世家,曾经也执掌着大晏王朝最高等级的营造工艺!
此刻,他手持一根特制的长柄铜丝钩,小心地从通风管内壁深处,刮下一些附着的黑色灰烬。
那灰烬极细,混杂着尘土和湿气。
他将其装入一个密封的琉璃瓶中,片刻不停,连夜返回了自己在宫外的秘密工坊。
工坊内,精密的蒸馏器具在炭火上发出轻微的嘶鸣。
冯承恩将灰烬样本提纯、分离,当最后一滴清液滴落在特制的银箔上,再以文火炙烤,一股极其淡薄、却悲怆苍凉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雪魄兰、紫金砂……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属于生命初始与终结的气息。
他猛地取出沈流苏先前给他的“血脉归宗祭”香料样本,进行比对。
成分吻合度,高达九成!
冯承恩的后心窜起一股寒意。
这不是普通的囚禁,这是在等待灭绝!
有人在用沈家最悲壮的祭香,昭告着一个新生儿的凋零。
消息以最隐秘的方式传回百草苑,沈流苏原本就苍白的脸庞,此刻更是没有一丝血色。
她知道,她必须加快速度,送去更关键的东西。
她取来一根手臂粗细的空心老竹,内壁被她用特制的药水反复涂抹,隔绝了所有气味。
竹节内,她装入了三样东西:两包以雪魄兰为主料、配伍了川贝与甘草的强效止咳香囊;一套藏于笔杆之内的微型刻刀与尖针,那是工匠的工具,也是求生的武器;以及一本仿旧的《千草图谱》,书页的夹层中,用米汤和明矾水写下了密写药水的配方——那是让他们能更安全地书写秘密的保障。
她用蜡将竹节两端封死,又在外部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只有沈家直系血脉才能辨识其细微差异的封坛香脂。
做完这一切,她唤来心腹宫女,将这根竹节混入一堆即将送往城南焚化场的枯枝废料车中。
在交接的单据上,她在“枯枝”二字旁,用指甲轻轻划下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并在末尾签押时,将“沈”字的宝盖头,多写了一个微不可查的顿笔。
这是她与冯承恩约定的暗码:“乙三批,腐叶覆顶”。
冯承恩的人,会在焚化场接手,并精准地找到这根藏在腐叶之下的救命竹竿。
养心殿深处的典籍塔地底密室,萧玦第三次站在那尊嗅金铜鼎前。
鼎内的金色液体光芒流转,墙壁上的光点网络图比之前更加清晰。
他冰冷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个异常闪烁的红点。
这几日,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那个红点并非静止不动,而是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沿着一条极短的轨迹,做一次规律性的往返。
那不是移动,那是……呼吸!
仿佛一头蛰伏在地底深处的巨兽,在固定的时间进行换气。
萧玦猛地转身,调出了近十年来宫中所有区域的火灾记录和灯油消耗账目。
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中,他找到了一个诡异的矛盾点:西郊一座早已废弃的冰井,从未上报过任何用火记录,但在过去十年间的灯油消耗总量,却与一座小型宫殿相当。
冰井……通风……换气……
线索在他脑中瞬间串联!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当即下令,以“整肃工役怠工,彻查偷盗官物”为由,派遣一队心腹卫队,伪装成工部稽查,即刻起对西郊冰井及周边区域进行二十四时辰不间断的暗中监控。
他要看看,到底是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么大一个秘密。
暴雨过后,冯承恩再次以修缮排水管道为名,进入了渗井。
这一次,他的目的不是探查,而是留下记号。
他仔细观察着通风管口那些绝望的抓痕,根据抓痕的深度与间距,他精准地推断出,在管道内爬行的人,体重不超过四十斤,且左手用力明显弱于右手。
是一个长期营养不良、甚至左臂有伤的孩童。
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在修复一段靠近管口的破损陶管时,他“不经意”地留下了一枚特制的铜铆钉。
这枚铆钉的边缘,有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缺口。
这是当年沈氏工程监的营造旧部之间,心照不宣的识别标记。
若对方识得,便会保留它,而非将其替换。
这是他向地底深处那些可能的“同僚”发出的问候。
三日后,一个运送花肥的空陶瓮被送回了百草苑。
沈流苏屏退众人,将手探入瓮底。
指尖在粗糙的陶土上反复摩挲,忽然,她摸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属于陶土的凸起。
她用指甲小心撬开,一块薄薄的夹层应声而开。
夹层里,是一片被精心烤干的梧桐叶。
叶片背面,是用炭条写下的、依旧稚嫩的字迹:
“哥哥能写自己的名字了。他们吃了你送的香,晚上不咳了。别烧太多香,气味会引来黑衣人。”
黑衣人!
沈流苏瞳孔骤缩。
但更让她指尖发颤的,是这片梧桐叶的形状。
它的边缘,被整齐地剪裁成了一个完美的三角形。
这是沈家孩童间玩耍时,用来传递“最重要”秘密的传统方式。
活着!他们都还好好活着!并且收到了援助!
一股狂喜与后怕交织的激流冲垮了她紧绷的神经,泪水终于决堤。
但她只允许自己失态了一瞬,便猛地吹灭了烛火,在黑暗中,她将那片珍贵的梧桐叶投入药碾,毫不犹豫地将其与数味草药一同,彻底磨成了粉末。
证据,绝不能留下。
她靠在冰冷的墙上,心中默念:“你们活着,这就够了。”
然而,“黑衣人”三个字,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她的心里。
对方能被香气引来,说明他们拥有极其敏锐的嗅觉,或是……特殊的追踪手段。
百草苑的香气虽然驳杂,但终究是个固定的源头。
继续这样单向传递,迟早会暴露。
她的武器,第一次变成了可能暴露自己的软肋。
黑暗中,沈流苏的眼神逐渐变得幽深而锐利。
她不能再被动地见招拆招。
要隐藏一缕特殊的香,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它融入到更庞大、更复杂、更权威的香气体系中去。
整个皇宫,什么地方的“香气”最不容置疑,也最能掩人耳目?
她的目光,穿透了无尽的黑夜,望向了那片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宫殿群落。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悄然成型。
她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一个能让她光明正大地窥探那片禁区气味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