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百草苑的灯火却比往常更亮。
那本《京畿水文考》被摊开在沈流苏面前，泛黄的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她用不同颜色的香墨做下的标记。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京畿地区的每一次降雨、每一轮汛期，都被她浓缩成了这张图表上的斑斓色块。
规律，藏在最枯燥的数据里。
她的指尖在一排排记录上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反复出现的异常点上——每逢卯月春汛，皇城东侧护城河的同一段河道，浊度总会有一个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峰值。
更诡异的是，伴随浊度升高的，还有一份来自司天监的民间异闻拾遗附注：“水有焦气，如草木焚”。
草木焚烧后的灰烬，随地下水渗入护城河？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击中了沈流苏。
她立刻写下一道密令，通过百草苑采买杂役的渠道，悄无声息地递了出去。
三日后，一份用油纸紧紧包裹的河底淤泥，被伪装成新到的花肥送入了百草苑。
在稽验站最深处的密室里，沈流苏亲自上手。
她没有用常规的化学方法，而是采用了最古老的“温水浮沉法”。
将河泥置于巨大的琉璃缸中，注入经过白芷和皂角熬煮过的温水，轻轻搅动。
泥沙缓缓沉降，而一些比重极轻的微粒，则悬浮在了特定水层。
她用细颈的琉璃管，小心翼翼地吸取那层悬浮物，滴在特制的火浣布上，置于微火上烘干。
当水分蒸发殆尽，一层极细的、灰白色的粉末显现出来。
沈流苏将其置于显微镜下——那是冯承恩为她特制的、由数十枚水晶镜片打磨组成的高倍率镜——瞳孔骤然一缩。
那粉末颗粒的晶体结构，在放大后呈现出独特的六角冰晶状。
这世间，只有一种植物的灰烬会是如此形态——雪魄兰。
此兰畏寒喜阴，培育条件极为苛刻，整个大晏王朝，有记载的、能够成功种植此兰的地方，只有两个。
一个是十年前被付之一炬的沈府后院，另一个，便是如今她脚下的百草苑！
线索在黑暗中被点亮了。
沈家密道的出口，与这股携带雪魄兰灰烬的地下水流，必然存在某种关联。
可是，皇城地下水脉错综复杂，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要如何精准定位源头？
她将这个难题抛给了冯承恩。
这位工部营造司的天才匠官在密室里踱步良久，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逆推！我们可以用气味来逆推！”他兴奋地在图纸上比划着，“水流无形，但香气有迹。我们可以用‘气味渗流逆推法’！”
他的计划大胆而精妙：在疑点最大的东墙根下，沿线等距埋设一排多孔陶管，深及地下三尺。
每日清晨，趁着地气升腾，向管中注入微量的“显影香露”——一种由沈流苏调配的、以龙脑和麝香为基底，穿透力极强且数日不散的特殊香液。
连续七日，每日收集从陶管阵列中回流的液体，通过分析香露浓度的变化，就能绘制出一副地下的“气味扩散图”。
“若地下水是平直流淌，香气会均匀向两侧扩散。若有暗河或孔道，香气则会被吸入，形成一个明显的低浓度区，那个点，就是我们要找的‘入口’！”
萧玦的默许，为这次秘密行动提供了最好的庇护。
冯承恩以“勘测宫墙地基沉降”为由，轻易便取得了施工许可。
七天后，当冯承恩将一份绘满了等高线般密度曲线的图纸铺在沈流苏面前时，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香液并未如预想中那样横向扩散，而是在注入点垂直下沉了近三丈之后，仿佛被一个无形的漩涡吸引，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急剧偏移。
所有香气的最终指向，都汇于皇城东南角，一处早已废弃多年的旧冰井区域！
那地方阴冷潮湿，久无人至，据说是前朝的冷宫所在，充满了不祥的传闻。
必须亲自去看一看。
沈流苏再次动用了她身为“香政”主官的权力。
她以“京畿稽验站年度设备校准”为名，向内务府提交了一份申请，要求对宫中所有仍在使用的、以及已经废弃的老旧焚香炉进行一次彻底的安全排查和积炭清理，以防“渐毒性香品”的残留造成二次污染。
理由冠冕堂皇，且完全符合萧玦新颁的诏令精神，无人能够反驳。
她亲自带队，第一站便“恰好”是东南角的废弃冰井。
冰井之上原建有一座小小的祭祀殿，早已荒废，殿后便是通往地下的入口。
阴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陈年腐土和苔藓的气息。
“冯大人，你带人检查一下这里的通风系统，看看是否有堵塞，会不会造成浊气倒灌。”沈流苏表面上指挥着众人，目光却死死锁定在甬道尽头那个巨大的、早已熄灭的落地铜炉上。
那是前朝用于在冰窖内焚烧祛湿香料的香炉。
她装作检查炉膛结构是否牢固，戴上特制的丝质手套，伸入冰冷的炉膛深处。
指尖在厚厚的积炭层中摸索，突然，她触到了一块边缘异常坚硬的炭块。
她不动声色，用藏在袖中的长柄竹镊，借着检查炉壁夹层的动作，将那块异物夹了出来，迅速藏入随身的药材样本盒中。
回到密室，在灯下仔细观察，那块炭块的质地果然不同寻常。
它并非纯粹的木炭，断面上隐约可见细密的纤维纹理，在高温下与炭灰烧结在了一起。
更重要的是，在炭块的某个角落，有一小片未被完全炭化的区域，呈现出桑皮纸特有的淡黄色泽和纹路。
沈流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立刻从最机密的档案柜中，取出了编号为“001A”的物证袋——那里面装着的，正是当初从沈家灭门案卷宗夹层里发现的、写有半句诗的神秘残纸。
两种材质，在显微镜下比对，结果完全一致！
就在沈流速取得突破的同时，冯承恩在京师档案库中也有了惊人发现。
他复核工部关于皇城改建的旧图纸时，发现那座冰井的来历并非传闻中的冷宫，而是一座前朝的藏书窖！
图纸上用朱笔批注：隆庆三年，因“地气不稳，屡现沉降”而封禁。
“地气不稳”只是托词，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冯承恩敏锐地察觉到不对，立刻调出当年的修缮账册。
在浩如烟海的条目中，他找到了关键的一笔：用于封堵藏书窖地基的黏土，采购来源竟是——城西乱葬岗周边！
那正是十年前，沈家被满门抄斩后，尸身被草草掩埋，后又传出被神秘迁葬的疑云所指向的区域！
冯承恩不敢怠慢，立刻将所有数据用新创的密码术加密，连夜报送给沈流苏。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汇成了一条完整的锁链。
沈流苏将从冰井采集的、混有桑皮纸灰烬的积炭，与冯承恩从城西乱葬岗取来的红泥土样，并列放在了特制的“熏蒸室”中。
她启动机括，模拟出过去十年间，京畿地区春夏秋冬的湿度循环。
随着潮热的水汽一次次浸润又烘干，奇迹发生了。
那块来自乱葬岗的红泥，在反复的干湿交替后，表面竟龟裂开一道道细密的纹路。
当沈流苏将那张沈府密道路线图覆盖其上时，裂纹的走向，竟与地图上的路线几乎完全重合！
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她通过香灰残留分布的精密分析发现，有一股极微弱的外力，曾在过去三个月内，扰动过地下的沉积层。
这个发现让她浑身冰冷。
有人，也在寻找这条路！而且，对方的进度，或许只比她慢了一步！
当夜，百草苑后室只剩一豆烛火。
沈流苏摒退了所有人，独自在桌案上绘制全新的三维香土迁移图。
她将水文数据、地质结构、香气轨迹、密道路线全部融合在一起，一个清晰的交汇点，即将跃然纸上。
就在她用朱笔点下最后一笔的刹那——
身后的烛火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室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沈流苏握着笔，纹丝不动，连呼吸都近乎停止。
黑暗中，她能感到一股极淡的气流从她身后拂过。
片刻之后，她缓缓划燃火折子，重新点亮了蜡烛。
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但她的目光落在桌案的茶盏上时，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
白瓷茶盏的边缘，不知何时，留下了一圈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青色痕迹。
她凑近，鼻翼微动，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气味钻入鼻腔。
那气味，似龙涎，却夹杂着一丝无法掩盖的铁锈般的腥气。
与第304章中，那个向外泄露稽验站机密的书吏身上所用的底香，同源同宗！
警告，亦是炫耀。
对方在告诉她：我来过，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沈流苏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直到那股冰冷的杀意彻底从室内消散。
然后，她拿起那张刚刚绘制完成的、价值连城的三维图，没有丝毫犹豫，将其卷起，塞进了一个空置的药匣之中。
她唤来门外值夜的小宫女，将药匣递给她。
“天亮后，把这个送到冯大人的私寓。”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就说，百草苑的药材用完了，请他明日调拨。”
小宫女接过药匣，正要退下，沈流苏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对了，再附上一句口信。”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窗棂，望向东南角那片沉寂的黑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告诉他，冰井的通风管道年久失修，明日，该报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