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微明,晨露尚在百草苑的叶尖上颤抖,宫里的仪仗已然抵达。
京畿第一稽验站,这座由沈流苏设计、冯承恩监造的建筑,与皇宫任何一处殿宇都截然不同。
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金碧辉煌,只有打磨得光可鉴人的石质地面、一排排整齐的琉璃器皿和散发着黄铜冷光的精密机括。
空气中没有熏香,只有一丝淡淡的石灰与草药混合的、近乎无菌的气息。
萧玦一身玄色龙纹常服,在一众锦衣华服的臣子簇拥下,踏入此地时,仿佛一个旧时代闯入了一个新世界。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站在一众匠官与宫女最前方的沈流苏身上。
她今日只着一身素净的青色宫装,未施粉黛,立在那些冰冷的器物之间,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仿佛她本就是这套体系的一部分。
“开始吧。”萧玦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很快,内侍总管亲自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锦盒上前,盒盖一开,一股清雅绝伦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
“启禀陛下,此乃西域新进贡品,名唤‘须弥入梦香’,据称燃之可平心静气,助人安眠,效用远胜宫中旧品。”内侍总管满脸谄媚地介绍。
萧玦微微颔首,示意取样。
一名太监小心翼翼地用银箸夹起一小块灰褐色的香饼,呈至帝王面前。
萧玦并未立刻接过,只是凑近,鼻翼微动,深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他缓缓睁开眼,眸中掠过一丝赞许。
“气息纯正,香蕴内敛,无杂无邪,确是上品。”
他此言一出,身后的一众王公大臣立刻随声附和。
“陛下圣感如神,一嗅便知真章!”
“此香得陛下金口玉言,定能名扬天下!”
礼部尚书更是上前一步,躬身道:“有陛下天授之感为凭,何须再用这些凡俗器物检验,徒增繁琐?”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沈流苏,那眼神中带着一丝看好戏的轻蔑。
在他们看来,这套繁琐的新规,在天子直觉的权威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然而,就在这片阿谀奉承声中,沈流苏上前一步,清脆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启禀陛下,贡香虽好,但依大晏新颁《香政稽查条例》,凡入宫禁之物,无论贵贱,皆需通过全流程稽验,以策万全。”
她不卑不亢地直视着龙座的方向,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此乃法度,非关好恶。”
礼部尚书脸色一沉,正欲呵斥,萧玦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
年轻的帝王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沈流苏:“你的意思是,朕的鼻子,也会出错?”
这个问题如同一座大山,瞬间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整个稽验站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沈流苏却仿佛毫无所觉,她微微垂下眼睑,声音依旧平稳:“陛下圣感自然非凡人能及。但人之鼻,善辨有无,难察增减。有些危害,并非来自‘毒’,而是来自‘变’。稽验站存在的意义,便是将这渐变的过程,清晰地呈现出来。”
“好一个‘难察增减’。”萧玦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笑意,“准了。朕今日便要看看,你的这些瓶瓶罐罐,如何呈现这‘渐变’。”
得到允准,冯承恩立刻领着一队身着特制工作服的匠人,有条不紊地开始了操作。
采样、称重、置入隔离的琉璃罩,一切都如行云流水。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方案几大小的“气味轨迹沙盘”。
那是一个浅底的白玉盘,里面铺着一层细如粉末、经过特殊药汁浸泡的银白色沙土。
随着香饼被点燃,一缕青烟被特制的铜管引导,缓缓吹拂过沙盘表面。
奇妙的景象发生了。
初燃一炷香的时间,被青烟拂过的沙土,呈现出一片温暖明亮的琥珀色,与香气给人的感觉一般无二。
在场不少官员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然而,当燃烧进入第二炷香时,琥珀色的轨迹中,开始出现一丝丝极淡的灰色纹路,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
到了第三炷香,异变陡生!
沙盘上,那原本纯净的轨迹末端,竟开始浮现出星星点点的、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晕开的漆黑斑点!
那黑色带着一种不祥的油润感,与之前的温暖香气形成了恐怖的对比。
“这是什么?”一名武将忍不住失声问道。
冯承恩上前一步,指着沙盘上的黑点,声音沉稳地解释:“回禀陛下,此乃‘梦牵粉’。一种从西域毒风藤中提取的粉末。其本身无色无味,燃之亦不会立刻对人体产生危害,甚至其微量颗粒还能在初期辅助神经松弛,营造安眠假象。”
他顿了顿,拿起另一份报告:“但我们的‘土壤吸附测试’表明,此粉末颗粒极易附着于织物与尘埃之中。若连续燃用七日以上,室内累积的浓度虽依旧低于人体感知阈值,却足以干扰深度睡眠,使人对近期记忆产生混淆与遗忘。”
沈流苏适时呈上早已绘制好的对比图录,声音清越:“陛下初闻之时,正值此香第一阶段,气息纯正,并无不妥。但其害,恰在中后段持续析出。鼻不能辨渐变之害,如温水煮蛙,待察觉之时,已身陷其中。故,须以器测之,以律限之。”
殿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哗然。
礼部尚书面色涨红,指着沈流苏厉声喝道:“大胆!你这是在公然质疑天子圣感,暗指陛下识人不明!此乃大不敬之罪!”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龙颜震怒。
萧玦却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死死盯着沙盘上那几点不祥的墨黑,眼中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良久,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传朕旨意,取朕寝殿书房日常所用的安神香盒来。”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内侍总管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却不敢违抗,连滚带爬地亲自去取。
很快,那个象征着帝王私密日常的黄杨木香盒,被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检。”萧玦只吐出一个字。
沈流苏亲自上前,依规抽检。
同样的操作流程,同样的气味轨迹沙盘。
当那缕来自帝王御用香品的青烟拂过沙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结果,比刚才的贡香更加触目惊心。
沙盘上,不仅在第三段出现了漆黑的斑点,甚至在第二段的灰色纹路中,就已经夹杂着微不可见的黑丝。
结果不言而喻——帝王日常所用的安神香中,早已被混入了同源的“梦牵粉”,且剂量和手法更为隐蔽!
萧玦的面容隐在御座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只问了贴身内侍一句:“此香,朕已用了几日?”
内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声音颤抖如筛糠:“回……回陛下,自入秋以来,已……已用了四十七日。”
萧玦又问:“近两个月,朕批阅奏对,可有遗忘要务,或神思不属之时?”
内侍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迟疑了半晌,终是硬着头皮答道:“陛下……陛下曾有三次,将同一份关于河工的折子,批了不同的意见发回重拟……奴才当时只当是陛下政务繁忙,一时疏忽……”
真相,已无需再言。
次日早朝,金銮殿上。
萧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手将那个黄杨木香盒投入了阶下的火盆之中。
木盒在烈焰中噼啪作响,化为一缕青烟。
随即,他颁布了一道震惊朝野的圣旨——《禁用渐毒性香品诏》。
诏书中,明确规定,自即日起,大晏皇宫之内,上至帝后,下至宫女,所有用香,都必须持有京畿稽验站出具的、包含初燃、中段、尾段分析的“三段式燃烧安全报告”,否则一律视为违禁品,严惩不贷。
在圣旨的最后,萧玦加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铭记于心的话:
“法度昭昭,以器为证。自今日起,香政之事,稽验为准。朕之鼻,不可代法。”
百官震骇,俯首叩拜。
自此,香政司的权威,正式超越了帝王的个人直觉,成为一项不可动摇的铁律。
沈流苏所建立的这套“科技”体系,终于拥有了至高无上的裁决权。
是夜,百草苑。
沈流苏亲手将此次“须弥入梦香”和“帝王安神香”的检测档案封存,在牛皮纸的封面上,她用朱笔写下了一个特殊的编号:“001h”。
h,取“皇”字之音。
在档案的末尾,她又加了一行小字作为警示注脚:“最高权力亦需被检验,方能行之久远。”
做完这一切,她吹灭了桌上的灯,只留下一盏幽暗的壁灯。
从床下的暗格中,她取出一个尘封的木匣,里面是一张用特殊皮质绘制的沈府密道路线图。
她用新研制的荧光香液,蘸着笔尖,重新描绘着图上的路径。
那幽绿的线条在黑暗中微微发亮,如鬼火般蜿蜒,最终的终点,直指皇宫中轴线地下的某个坐标。
她轻轻吹灭了最后的灯烛,低语在黑暗中弥散开来。
“下一步,轮到你了……”
她的目光从那张指向宫殿地基的地图,缓缓移开,落在墙角一堆无人问津的、积了灰的旧年历书和地方志上。
她的手指,还带着一丝新土的芬芳,在空中微微停顿。
要动摇一座坚不可摧的建筑,除了从内部攻破,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了一本《京畿水文考》的封皮上。
要了解一座城的地基,首先,要了解这十年间,流过它身边的每一寸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