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般笼罩在汉水江面,将两岸的枫树林染成一片朦胧的绯红。李倓率领的安西军主力正沿着汉江北岸行进,甲叶碰撞的脆响与马蹄踏碎晨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河谷中格外清晰。这支刚从剑南战场抽身的精锐之师,虽历经大渡河血战,却依旧军容严整——明光铠在雾中泛着冷银光泽,陌刀斜背于肩,刀穗上的鲜血痕迹尚未完全洗去,那是属于吐蕃人的耻辱印记。
“殿下,前方有长安驿卒加急送信!”前锋营校尉策马奔来,声音穿透晨雾。李倓勒住胯下的乌骓马,只见一名驿卒从雾中冲出,坐骑口吐白沫,马身布满划伤,驿卒本人更是浑身尘土,甲胄被箭矢洞穿数个破洞,显然是昼夜疾驰而来。
驿卒滚下马鞍,膝行至李倓马前,双手高举染血的信管,声音嘶哑:“建宁王殿下!洛阳危急!李光弼大人被困石梁堡,陛下命您速率大军驰援,迟则无救!”他刚说完便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亲兵连忙上前施救,却发现他靴底已磨穿,脚掌血肉模糊。
李倓接过信管,铜刀挑开蜡封的瞬间,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信纸竟是用伤兵的绷带临时书写,上面“洛阳危急,盼兵如渴”八个字力透纸背,正是李光弼的亲笔字迹。他抬头望向北方,眉头紧锁:“马璘,传我将令,全军暂停前进,即刻召开军议。”
中军帐内,舆图在案上铺开,牛油烛的火光将李倓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拉得很长。安西军副将马璘指着舆图上的两条路线:“殿下,常规路线是沿陈仓道北上,经宝鸡入潼关,再东进洛阳,此路平坦,粮草易补,但至少需二十日行程。”他手指移向另一条蜿蜒的红线,“另一条是子午谷道,从汉中直穿秦岭,经宁陕、石泉至商州,再取道洛阳,全程仅需十日,但此谷……”
“此谷险峻,最窄处仅容一人一马通行,且谷内多毒虫猛兽,夏秋时节常有山洪。”李倓接过话头,语气坚定,“但李光弼在石梁堡撑不了二十日,我们只能走子午谷。”
帐内将领纷纷变色,马璘急声道:“殿下三思!子午谷素有‘绝地’之称,三国时魏延的奇谋便因此谷风险而搁置。我军虽精锐,但两万大军挤在谷中,若遇埋伏,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正因险,史朝义才不会料到我们敢走。”李倓将李光弼的血书拍在案上,“洛阳若失,河北叛军便会与吐蕃呼应,大唐江山将腹背受敌。今日纵是刀山火海,我们也必须闯过去!”他目光扫过众将,“传我将令,全军轻装简行!”
军令一下,安西军营地瞬间沸腾。将士们将多余的帐篷、棉被尽数丢弃,只留三日干粮束在腰间,陌刀手们卸下护臂甲片,弩手则将箭囊精简至三个,连随军携带的医箱都只留止血药与绷带。负责粮草的民夫队校尉匆匆来报:“殿下,粮草辎重若由民夫后续运送,需绕行祁山道,至少比大军晚五日抵达商州。”
“无妨。”李倓正在检查一名士兵的马鞍,“告知民夫队,沿陈仓道缓缓跟进,抵达商州后等候大军。沿途州县若敢克扣粮草,以通敌罪论处。”他转头对骑兵营将领道,“安西骑兵每百人一组,沿途驿站备好替换战马,每日至少换马两次,务必保证日行百里。”
午时刚过,两万安西军已完成集结。李倓骑在乌骓马上,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拔出横刀直指北方:“弟兄们,洛阳的百姓在盼,李光弼大人在盼!此去子午谷,不求安逸,但求速达!若有退缩者,军法从事!”
“愿随殿下赴死!”两万将士齐声呐喊,声震汉水两岸。队伍如一条银色长龙,朝着子午谷口疾驰而去,扬起的尘土很快消散在晨雾中。
子午谷口的石碑早已在岁月中风化,仅能辨认出“子午关”三个字。踏入谷中,方才还开阔的视野瞬间被两侧陡峭的崖壁挤压,最窄处果然仅容一人一马并行,抬头望去,天空被切割成一条狭长的蓝线。崖壁上布满湿滑的苔藓,偶尔有碎石滚落,砸在头盔上发出“当啷”声响。
“殿下,谷中湿气重,不少弟兄的伤口开始化脓了。”军医官跟在李倓身边,声音担忧。李倓勒住马,看到队列中几名士兵正相互包扎伤口,他们的手臂被藤蔓划伤,渗血的伤口在潮湿环境下已有些红肿。“让医官将伤药分下去,告诉弟兄们,走出谷就是商州平原,到时候必有休整的时间。”他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小罐伤药——这是剑南百姓送的草药膏,对刀伤极有奇效,“把这个给重伤的弟兄先用。”
行军至第三日傍晚,前锋营突然传来急报:“殿下,前方谷口被叛军封锁,架起了火障和滚石!”李倓催马赶到前方,透过亲兵举起的望远镜望去,只见前方三里处的谷口被数道火墙阻断,火光中隐约可见叛军的黑旗,崖壁上还趴着不少弓箭手,手中的箭矢正对准谷内方向。
“叛军有多少人?”李倓问道。前锋校尉回道:“约莫三千人,旗号是史朝义麾下的‘恒山军’,将领是叛将李归仁的侄子李万通。”
马璘冷笑一声:“不过三千乌合之众,末将带五千陌刀手正面冲锋,定能撕开缺口!”
“不可。”李倓摇头,“谷口狭窄,陌刀阵展不开,对方只需滚石火油,便能让我们死伤惨重。”他仔细观察谷口地形,发现左侧崖壁上有一道隐约的山缝,似乎是条小路,“那处山缝通向哪里?”
当地向导连忙上前:“殿下,那是条羊肠小道,能绕到谷口后方的鹰嘴崖,但路极险,只能单人通行,还常有山匪出没。”
李倓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正是我们的机会。马璘,你率一万步兵在正面牵制,我带九千骑兵从羊肠小道绕后突袭。”他顿了顿,“但在此之前,我们得先让叛军疲敝不堪。”
次日天刚蒙蒙亮,叛军正在谷口生火做饭,突然听到谷内传来震天的呐喊声。李万通披衣跑出帐篷,只见安西军的先锋部队举着盾牌,正朝着火障方向冲锋,弩箭如暴雨般射向崖壁上的守军。“放滚石!倒油!”李万通高声下令,叛军士兵连忙将备好的滚石推下,又将火油泼向火障,火焰瞬间窜起三丈高,将冲锋的安西军逼了回去。
可没过半个时辰,呐喊声再次响起,这次安西军不仅冲锋,还派出数名嗓门大的士兵在阵前骂阵,将史朝义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李万通气得七窍生烟,亲自带人在崖壁上射箭,好不容易将敌军逼退,刚歇口气,午后的冲锋又开始了。如此反复,一天之内,安西军竟发起了七次佯攻,每次都在火障前稍作停留便撤退。
入夜后,李万通以为能睡个安稳觉,谷内却突然响起密集的擂鼓声。鼓声从谷内不同方向传来,时而急促如暴雨,时而沉稳如惊雷,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和士兵的呐喊声。“不好!唐军要夜袭!”李万通连忙下令全军戒备,叛军士兵抱着兵器在寒风中站了一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可直到天亮,谷内也没传来任何动静。
第二夜,鼓声如期而至,还多了不少铜锣声和号角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在集结。李万通这次学聪明了,只派了一半人戒备,可刚过子时,谷内突然射出数支火箭,落在叛军的帐篷附近,虽然很快被扑灭,却让所有人都惊出一身冷汗。这一夜,叛军依旧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不少士兵站着都能睡着。
“将军,弟兄们都快撑不住了,两夜没合眼,有的人都开始站着打盹了。”亲兵揉着通红的眼睛对李万通说。李万通望着谷内的方向,眼中满是疲惫与烦躁,他狠狠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这李倓搞的什么鬼?有本事正面来打!”他哪里知道,谷内的安西军早已轮换休息,擂鼓的士兵也是分批上阵,此刻正养精蓄锐,等待黎明的突袭。
第三日黎明,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谷内的鼓声突然停了。李万通以为唐军终于筋疲力尽,松了口气,下令士兵们轮流吃饭休息。就在这时,左侧鹰嘴崖方向突然传来喊杀声,紧接着,一名哨兵连滚带爬地跑来:“将军!不好了!唐军从后面杀过来了!”
李万通转头望去,只见鹰嘴崖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安西骑兵,他们手持弯刀,如猛虎般冲下山坡,为首的银甲将领正是李倓!原来,李倓昨夜已带着九千骑兵,在向导的带领下穿过羊肠小道,悄悄摸到了叛军后方。这条小道果然艰险,不少士兵在攀爬时失足摔伤,还有两人被毒蛇咬伤,但最终还是在黎明前抵达了指定位置。
“弓弩手准备!”李倓高声下令,安西骑兵中的弩手立刻翻身下马,举起强弩。这种弩是安西军特制的,射程远达三百步,箭簇上还涂着见血封喉的毒草汁。随着李倓的手势,数百支弩箭如流星般射向叛军,崖壁上的守军纷纷中箭坠下,惨叫声此起彼伏。
李万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疲敌之计,他连忙下令调转阵型,迎击后方的唐军。可叛军士兵早已疲惫不堪,有的刚端起饭碗,有的还在打盹,仓促间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御。李倓亲率骑兵冲锋,乌骓马踏翻一名叛军士兵,他手中的横刀顺势劈下,将对方的头盔连同头颅一起劈开,鲜血喷溅在银甲上,如同一朵绽放的红梅。
与此同时,谷内的马璘也发起了总攻。一万安西步兵推着简易的木盾车,朝着火障方向前进,木盾车挡住了滚石和箭矢,士兵们趁机用湿棉被扑灭火焰,很快在火障上撕开一道缺口。陌刀手们排成整齐的方阵,如一道钢铁洪流般冲出缺口,与李倓的骑兵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李万通,还不束手就擒!”李倓策马追上正欲逃跑的李万通,横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李万通吓得浑身发抖,瘫软在地:“殿下饶命!末将是被胁迫的,只要您放了我,我愿意带您去抄史朝义的后路!”
李倓冷笑一声,刀锋一划,李万通的头颅便滚落在地。“勾结叛军,残害忠良,留你何用?”他高举头颅,对叛军士兵大喝,“降者免死!顽抗者,格杀勿论!”
叛军士兵本就无心恋战,看到将领被杀,纷纷扔下兵器投降。李倓命人将俘虏看押起来,又派人清理谷口的障碍,火障的余烬还在冒烟,滚石堆成的壁垒被安西军搬开,露出了通往商州的道路。
午后的阳光透过谷口照进来,落在疲惫却兴奋的将士们身上。李倓站在谷口,望着前方开阔的平原,马璘走上前来,递给他一壶水:“殿下,子午谷总算闯过来了,再走三日,就能抵达洛阳外围。”
李倓接过水壶,仰头饮下,甘甜的泉水滋润了干渴的喉咙。他望向北方,眼中满是坚毅:“李光弼大人,再坚持三日,我李倓就到了。”他转身对众将下令,“全军休整一个时辰,补充干粮和饮水,然后继续前进!务必在三日内赶到石梁堡!”
士兵们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大口吞咽,不少人靠在崖壁上就睡着了,脸上还带着胜利的笑容。受伤的士兵在医官的照料下处理伤口,俘虏们则被安排清理战场,搬运叛军留下的粮草。阳光渐渐西斜,将安西军的影子拉得很长,休整完毕的队伍再次出发,朝着洛阳的方向疾驰而去,扬起的尘土在平原上连成一条长长的线。
途中,李倓收到了民夫队传来的消息,粮草已顺利抵达商州,正等着大军接应。他松了口气,知道这场千里驰援的硬仗,他们已经赢了一半。而此刻的石梁堡内,李光弼正靠在城墙上,听着城外叛军的攻城声,手中紧紧攥着李倓的回信——那是李倓在子午谷口写下的,只有八个字:“星夜驰援,不日便至。”
李光弼望着北方的天空,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对身边的仆固瑒道:“李倓来了,咱们的救星来了。”仆固瑒望着城楼下如潮水般涌来的叛军,重重点头:“末将这就去告诉弟兄们,让他们再撑一撑!”
夜色再次降临,安西军的火把在商州平原上连成一片星海,马蹄声如雷,朝着洛阳的方向疾驰。李倓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更加惨烈的血战,但只要能解洛阳之围,能守住大唐的江山,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他勒紧缰绳,乌骓马发出一声嘶鸣,加速冲向夜色深处,身后的大军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了深秋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