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飞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即回答,甚至没有发出一点表示正在聆听的呼吸声。
他的目光,越过了脚下这片依旧弥漫着死亡与硝烟气息、如同巨兽受伤后留下的丑陋伤疤般的谷地。
投向远方那片在暮色中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黑色剪影的、他们来时穿越的、吞噬了无数汗水与危险的莽莽丛林。
投向更远处,那片刚刚吞噬了桑坤和他那辆象征着权力与死亡的移动堡垒的、此刻或许已经被某些更快反应的力量封锁、清理的弯道公路。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如同默片般闪过许多看似连贯、此刻回想却充满诡异节点的画面——
那辆黑色奔驰驶入弯道时,那种过于平稳、甚至带着一丝“配合”意味的缓慢。
山猫那凝聚了全部精神与技术、石破天惊却未能立刻让目标彻底瘫痪、仿佛打在某种预设剧本节点上的一枪。
米-171们那快得超乎常理、精准得如同早已等候在侧、只等信号便扑上来的、不合逻辑的追击。
以及最后那几道不知从何处、如同神罚般降临、精准、冷酷、高效到令人心底发寒的防空导弹……它们来自哪里?是谁在操控?为何时机把握得如此……恰到好处?
太“顺利”了。顺利得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早已布置妥当。顺利得……
仿佛他们“利刃”小组的每一步行动,包括潜入、潜伏、狙击、甚至被迫撤离的路线,都在某个更高层级的预料或……掌控之中。
包括桑坤的覆灭,包括那几架米-171的……看似疯狂实则送死的行为。
他们是一把锋利的刀,不错,他们完成了执刀者交付的任务,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目标。
但刀身之上,除了敌人的鲜血,是否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某些他们自己也无法理解、无法看清、更无法掌控的……来自棋局更深处的尘埃与迷雾?
“罗小飞?” 电话那头,黄雅琪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丝,虽然依旧平稳。
但那里面蕴含的、不容置疑的询问和等待确认的压力,清晰地透过电波传递了过来,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罗小飞的沉思。
罗小飞猛地从纷乱、如同漩涡般的思绪中惊醒,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湿、带着浓重硝烟、血腥和焦糊恶臭的空气。
感觉那寒意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顺着气管一路刺入肺叶的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清醒。
他对着话筒,声音因为长时间的紧张、干渴和疲惫而变得异常沙哑、干涩,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
但却异常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回答:“明白。标准流程记录。个人的,未经证实的猜测,不予记录。”
“很好。” 黄雅琪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日常的、无关紧要的工作确认。
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接应小组预计二十五分钟后抵达。保持频道清洁与畅通。‘冰川’通话完毕。”
通讯干脆利落地切断。听筒里只剩下单调而重复的、“嘟嘟嘟”的忙音,在寂静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罗小飞缓缓地放下电话,将那部依旧残留着冰冷触感的通讯器紧紧握在手中,那坚硬的外壳硌着他满是伤痕和老茧的掌心。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或坐或躺、浑身狼藉、疲惫不堪却依旧顽强地喘息着、证明着自己生命存在的队员们。
土狼正在试图用一根相对干净的绷带碎片,笨拙地擦拭着脸上已经干涸发黑的血痂和凝固的泥苔,动作迟缓得像慢了半拍的树懒。
岩罕检查完了步枪,又开始默默地、机械地清点着战术背心上所剩无几的、黄澄澄的步枪子弹,将它们一颗颗排列整齐。
仿佛在清点自己最后的依仗;夜鹰已经给张建国注射了新的镇痛剂和广谱抗生素,正小心翼翼地用大块的消毒纱布和绷带。
暂时覆盖、包扎住那处狰狞的伤口,动作轻柔而专业。
山猫则依旧抱着他那支如同情人般的狙击步枪,靠在一块被熏黑的石头旁,闭着眼睛,胸膛微微起伏,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睡。
但他那微微颤动、如同警觉的兔子般的眼皮,显示他依然有一根神经,紧紧绷着,连接着外部这个危险的世界。
他们成功了。毫无疑问。
他们完成了那个在出发前被视为几乎不可能完成、需要奇迹的任务,在敌人的核心地带。
以一支小队的力量,干掉了那个盘踞一方、恶贯满盈、牵动着无数势力神经的大毒枭桑坤。
他们本该击掌相庆,本该嘶吼着释放压力,哪怕只是劫后余生地、虚弱地互相碰一下拳头,递过一个包含了一切的眼神。
但是,没有。
空气中弥漫的,只有沉重的、几乎要凝成水珠滴落下来的沉默。
一种经历了过度杀戮、见证了远超常规的武力介入、隐约触摸到某种巨大而冰冷的冰山一角的、沉重而复杂的沉默。
他们是一把锋利的、好用的刀,圆满完成了执刀者交付的任务,精准地斩断了目标。
但刀身之上,除了敌人的污血,是否也沾染了某些他们自己也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来自命运棋局更深处的迷雾与尘埃?
这场看似由他们主导的猎杀,究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冒险,还是……仅仅是某个更大剧本中,早已被设定好的一环?
罗小飞走到担架旁,缓缓蹲下身,看着张建国那因强效镇痛剂再次发挥作用而渐渐松弛下来。
却依旧苍白得吓人、如同被雨水打湿的旧纸张般的脸,伸出手,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那边、冰凉而僵硬的肩膀。
“坚持住,兄弟。” 他低声说,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从岩石缝隙中生长出来的力量,“我们回家。”
张建国没有睁眼,长长的、沾着灰尘的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只是从喉咙深处。
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近乎叹息般的、带着依赖与信任的回应:“嗯……”
岩罕也默默地走了过来,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沉稳而有力地抬起了担架冰凉的前杆。
土狼和山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尽管脚步虚浮,却依旧坚定地扶住了担架的后杆。
夜鹰背起了那个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医疗包。
再次检查了一下腰侧的手枪,警惕地、如同扫描仪般注视着周围随着暮色降临而愈发浓重、仿佛隐藏着无数眼睛的黑暗。
没有人下令,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这支残破、疲惫却由钢铁般意志和生死羁绊凝聚而成的小队,再次以一种近乎本能的默契,沉默地启程。
他们抬着战友沉重的身躯与希望,踏着泥泞、荆棘与未知,向着预定接应点的方向。
一步一步,艰难而又无比坚定地,挪动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弥漫着死亡与谜团的丛林黑暗之中。
背后的谷地,火光依旧在顽固地闪烁,映照着他们疲惫、狼狈却挺直的背影。
将那沉默的剪影,一点点地、不容抗拒地,吞噬进那片仿佛能湮没一切、无边无际的、墨绿色的丛林深渊之中。
一场惊心动魄、波谲云诡的猎杀,似乎就此落下了帷幕。
一次沉默的、带着无数未解之谜与沉重思考的、并不令人欢欣的凯旋。
而水面之下,那因桑坤之死而彻底搅动的、更加汹涌、更加诡异、更加危险的暗流与风暴。
才刚刚开始它那无声的、却足以颠覆现有格局的、汹涌的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