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早已黑透,寒风刮过屋檐,发出呜呜的轻响。宅子里点了灯,暖黄的光从窗棂透出来,在青石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钟悠扬本想着兰策车马劳顿,又重伤初醒,精神不济,打算让他先好好歇息一晚,明日再见岳灵。
可刚刚来人回来传话,夫人执意要等,怎么劝也不肯先去睡,就坐在屋里,望着门口的方向。
钟悠扬闻言,笑的无奈,也顾不上先吃东西,拉过兰策,“走吧,你娘她等你许久了。”
兰策没说话,只是顺从地跟着他,任由钟悠扬半扶半搀着,慢慢朝里走去。每走一步,腹内隐痛仍在,心中却莫名有些发紧。
门虚掩着,暖光更盛。钟悠扬轻轻推开。
屋内燃着上好的银炭,暖意融融。岳灵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衣裙,并未梳复杂的发髻,只是用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安静地坐在正对门的圈椅里。
她的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前方某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直到门扉响动,光影变化。
她缓缓抬,眼神先是落在钟悠扬身上,全然的依赖与安心,“钟哥。”
随即,视线移向钟悠扬身侧,兰策裹在厚重披风里、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一瞬。
岳灵原本有些暗沉沉的眸子,像是被投入了星火的深潭,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绽开出明亮到惊人的光彩。
那光芒越来越盛,驱散所有的茫然与空洞,只剩下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与心酸。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兰策,将他此刻的模样深深镌刻进眼底,生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会像无数个夜晚的梦境一样消散无踪。
“宝宝……” 她极轻地、试探般地唤了一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接着,又看向扶着他的钟悠扬,似乎在寻求确认,“钟哥,是宝宝,对不对?”
钟悠扬扶着兰策手臂的手紧了紧,立刻回以她一个无比温柔肯定的微笑,同时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在兰策耳边飞快而低声地“威胁”:
“小子,你给我乖一点,别惹你娘不高兴,否则,爹可要揍你了。”
“……” 兰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听见没?待会,叫娘。” 钟悠扬又飞快补了一句,这才松开扶着他的手,往前快走几步,迎向已经情不自禁站起身的岳灵。
岳灵先是被钟悠扬轻轻拥了一下,她眼里都是他,钟悠扬对她微微摇头,“没事,我好好的。”
岳灵终于放心,不再迟疑,快走几步来到兰策面前,立刻张开双臂,有些莽撞的将还有些怔愣的兰策拥进怀里。
岳灵的手臂并不十分用力,却抱得很紧,她的脸颊贴在兰策冰凉的鬓边,反复呢喃,“宝宝,我的宝宝,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兰策彻底僵住了。身体的本能让他有些抗拒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幼年离散,后来知晓身世时的冲击,还有这段时间的独自挣扎养成的戒备,都让他肌肉紧绷。
可内心深处某个极其柔软的角落,却被这温暖、这呼唤、这毫不掩饰的珍视,狠狠击中。
他嘴巴翕动了几下,喉结滚动,那个简单的音节在舌尖盘旋了许久,终究没能冲破那层厚重的心防与别扭,叫出声来。
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岳灵抱着,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和滴落在他颈侧温热的湿意。
岳灵抱了许久,虽没得到回应,但她并未退开,而是执拗地站在兰策面前,仰起脸,目光细细地描摹着他的眉眼、鼻梁、嘴唇,仿佛看不够一般。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凉,“宝宝,瘦了。受苦了…”
兰策看着她专注而澄澈的眼神,那里面的情感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他心中某处坚硬的东西,似乎裂开了一道细缝。
他勉强扯动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努力想显得轻松些的笑,声音低哑,“你,还记得我上次的模样?”
岳灵很认真、很用力地点头,眼神笃定,“记得。一直都记得。记得宝宝小时候的样子,也记得,上次见宝宝的样子。”
她的记忆或许有时混乱,有时缺失,但关于宝宝的一切,似乎被她牢牢锁在了心底最深处,从未褪色。
这时,钟悠扬走了过来,伸开手臂,一左一右,将妻子和儿子同时揽住,脸上带着笑意,“好了,儿子还没吃东西呢。有什么话,等儿子吃完了慢慢说。儿子累了,你也等了半夜,都该好好歇息。”
“好,好,吃东西,吃完了好好歇息。”岳灵的情况确实比之前好了太多,至少此刻,她能清晰地认出丈夫和儿子,情绪虽然激动,却未失控。
钟悠扬在外面低声与手下人安排好夜间守卫及明日行程等事宜,又特意叮嘱厨房温着清淡的夜宵和安神的汤药,这才转身回了主屋。
推开房门,屋内只留了一盏角落的羊角灯,光线温暖而昏暗。桌上放着空碗,椅子上搭了件披风。
床榻之上,兰策裹着被子,面向外侧,呼吸已经变得均匀绵长,显然是累极睡熟了。
而岳灵并未躺下,她还是刚刚那身,趴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搭在兰策身侧的锦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儿子沉睡的侧脸,怎么看也看不够,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而宁静的笑意。
钟悠扬看着这一幕,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他放轻脚步走过去,从身后温柔地拥住岳灵,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低声劝道,
“灵儿,儿子累了,让他好好睡。你也别熬着了,明天天亮了,再好好看他,跟他说说话,嗯?”
岳灵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未曾离开兰策。
钟悠扬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他想了想,动作极轻地脱了外袍,先小心地将沉睡的兰策往床榻最里面推了推,空出位置。然后扶着岳灵,让她躺在中间,自己则在外侧躺下,伸长手臂,将妻儿都拢在自己的臂弯与气息之内。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他满足地叹息一声,给岳灵掖好被角,又看了一眼里面蜷缩着的兰策,这才闭上眼睛。
岳灵似乎终于安心,在钟悠扬温暖的怀抱和儿子近在咫尺的呼吸声中,渐渐闭上了眼睛。房间里只剩下三人轻浅交错的呼吸声。
分别近二十载,历经生死坎坷、离散煎熬的母子、父子、夫妻,在这寒夜深宅之中,以这样一种紧密依偎的姿态,总算是迎来了一场迟来太久、却也弥足珍贵的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