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与颠簸中,兰策的长睫微微颤动几下,缓缓掀开。
眼前是纯粹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黑。身下传来持续而规律的摇晃感,木质车轮碾过不平路面的“辚辚”声,混杂着清晰有力的马蹄“哒哒”声,穿透车厢壁板,敲击着他的耳膜。
他不是在幽香居的矮榻上,这是,马车?
这个认知让他瞬间完全清醒,瞳孔在黑暗中适应性地放大。几乎是本能地,他抬手摸向腰间,空无一物。袖箭、匕首,早已被收缴,此刻自然也不在。
心头一紧,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屏息凝神,侧耳细听。车厢内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再无其他声响。车外,除了车马行进的声音,似乎还有一两个骑马之人跟随着,但并无交谈。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肘支撑着,一点点摸索着坐起身。锦被滑落,带起一阵微凉的空气。他刚想进一步探查车厢内部,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几声低低的交谈,语速很快,听不真切。紧接着,车门处传来锁扣拨动的轻响。
有人要进来!
兰策呼吸一滞,眼底迅速掠过寒光。他手指飞快地摸向头顶发间,触到那根银簪,拔下,攥在手心,尖端朝外,迅速掩藏在被子下。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背微微抵住车厢壁,双眼死死盯住车门的方向。
“咔哒”一声轻响,车门被从外面拉开。
火折子微弱的光线倏然涌入,兰策下意识眯了眯眼。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出现,来人似乎并未立刻进来,只是蹲在那儿,目光落在兰策身上。
片刻,一个带着明显关切、又刻意放柔的声音响起,“醒了?别怕,”
兰策猛地怔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用力眨了眨眼,努力去看那人的轮廓和面容。
剑眉星目,唇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弧度,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此刻盛满毫不掩饰的疼惜与,失而复得的庆幸。
兰策的呼吸骤然停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当场,连指尖攥着的银簪都忘了隐藏。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车门口那张脸,那张,早已被宣告死亡,只偶尔在记忆中浮现的脸。
“怎么?几个月不见,不认得爹了?” 钟悠扬轻笑一声,抬步进入车厢,空间顿时显得有些拥挤。
他自然而然地伸手,温暖的掌心抚上兰策冰凉瘦削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眼下的青黑,眼底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脸色这么差,饿了吧?先下车,吃点热乎东西。我们时间不多,但不能饿着你。”
真实的触感,带着体温。不是幻觉,不是梦。
兰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一层水汽迅速弥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猛地低下头,喉头哽得发疼,声音沙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你,你还活着?他们,他们都说你……”
那个死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说我死透了,烧成灰了?” 钟悠扬接上他的话,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几分劫后余生的唏嘘,指腹却依然温柔地蹭着儿子的脸颊,仿佛想拂去他所有的惊惶与伤痛,
“这叫……狡兔三窟。知道你娘和我的处境,知道你日后可能面临的难处,我怎能不早做打算,不留条后路?”
他的掌心温暖而干燥,缓缓输送着内力,兰策混乱的脑子慢慢开始转动,他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随即,他想起另一个人,急切地抬头,“那她,她呢?”
他顿了一下,那个称呼在舌尖打了个转,还是没能叫出口。
钟悠扬看他明明担心又别扭的模样,笑着轻轻捏了捏兰策没什么肉的脸颊,力道很轻,带着亲昵的责备,“什么她?没大没小的,那是你娘。叫娘。”
“……” 兰策抿紧唇,不说话,却没有挣开他抚在脸上的手,只是固执地沉默着。
钟悠扬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收回手,不再逼他,语气恢复之前的温和,“罢了,不逼你,等你想叫再叫。我们现在就是去找她,接上她,咱们一家三口就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了。”
“走?” 兰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在京城,甚至可能已经离开很远了。他看着钟悠扬,“我们,要离开?”
“是啊,” 钟悠扬的语气带着几分怒意,“那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有什么好留恋的?煜亲王府?呵,兰煜雪,顾清风!他们就是这么照顾你的?把你弄成这副样子!”
他看着兰策苍白消瘦、伤痕未愈的模样,眼底戾气一闪而过,但很快又压了下去,语气转为安抚,
“我知道你想报仇,心里有恨。但现在不急,等你身体养好了,爹帮你,咱们父子一起,新账旧账,跟他们慢慢算!”
报仇?
兰策眼神微动,却没有接话。他当然想报仇,可这人死里逃生,还要他冒险?
他抬头看向钟悠扬,这张与记忆深处、也与自己有着几分相似的脸,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说着要带他走,要治好他,要帮他报仇。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不真实。
“……我的身体,” 他迟疑着,低声问,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脆弱。
钟悠扬立刻揉了揉他的发顶,动作熟稔自然,“放心,有爹在,绝对不会让你走到我前面去。爹一定想办法治好你。”
“……你现在说话,怎么这样?” 兰策有些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拉开他的手,不让他揉自己的脑袋。
钟悠扬被他这别扭的样子逗得露出一抹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儿子。”
他扶着兰策的手臂,帮他慢慢挪到车门口,“走吧,先下车。你娘,她也很想你,时常念叨。好久没见你了。”
兰策任由他搀扶着,动作还有些虚弱迟缓。踩到实地时,清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
抬眼看去,眼前是一座看起来颇为雅致清净的宅院,粉墙黛瓦,隐在几株落尽叶子的老树之后,不显山不露水。
他抬步,缓缓朝那宅门走去。钟悠扬跟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温柔与决心。
“她,在这里?” 兰策问,声音很轻。
“嗯,” 钟悠扬点头,语气里带着欣慰,“在这里静养了一段时间,情况好多了。”
他上前一步,推开那扇一直在等待他们的门,“灵儿,我和儿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