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后之人,是赵高吗?”张良没有回应关于术的问题。
眼下他得先稳住黑羽。若让他知道自己救不了白羽,以他那阴晴不定的性子,不知会做出什么事。若因此伤到嬴政,就更得不偿失。
救他弟弟的事,只能暂缓。
关于赵高是主使一事,张良在见黑羽前已有揣测。
以天下局势而言,既想杀嬴政,又知其行踪的,除赵高外别无他人。
更何况黑羽已明说是赵高收留了他们。
“是,正是赵高派我来的。”黑羽连忙答道。
果然如此。赵高杀嬴政之心,早已显露。必须设法除掉他,张良暗想。
“张大人,我愿献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不,虽然我已没有生命,但我身负魔族血脉,至少十年内仍有意识,一定能帮到您!”
见张良迟迟不回应“生命归还”之事,黑羽以为他不愿相助。
那样重要的术法,怎会轻易传给一个素不相识、方才还刀剑相向的人?
张良心想,若能将他招至麾下,自己的势力也将更增一分。
赵高所在的阴阳家是诸子百家中最难对付的一派。若能在其中埋下自己的眼线,日后行事必会方便许多。
“我可以救你弟弟白羽,条件是你要脱离赵高,归顺于我。你能否做到?”雨夜里,张良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我愿意,只要能救白羽,我死也甘心。”黑羽眼中闪过光芒,却又迅速黯淡下来。
“只是……”他低头犹豫,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张良追问。
“白羽生命垂危,只能靠寒冰床续命,现被赵高藏在阴阳家密室。我无法背叛他。”黑羽无奈道。
张良闻言沉默,雨势渐弱,雷声远去。雨滴不再如珠帘般密集,打在身上的痛感也减轻了。
黑羽见他不语,以为他放弃了救白羽的念头。自己既无法背叛赵高,又凭什么与张良谈条件?想到这里,他的心揪紧了。
张良却在心中盘算:赵高这一招确实狠毒,不仅以白羽性命要挟黑羽,更抽取他的生命,让他沦为阴阳家的人形兵器,永无退路。
赵高啊赵高,是该说你心狠手辣,还是老奸巨猾?
但黑羽必须收归己用。只要他归顺,阴阳家便不足为虑。既然黑羽无法直接背叛赵高,那就只能从白羽身上着手。
冷漠的黑羽是个十足的弟控,这大概与他们童年的经历有关。只要能救白羽,不用多说,黑羽自然会死心塌地。
“张大人,除了背叛赵高,其他事我都能为您做。”黑羽见他久久不语,再次开口。
张良嘴角微扬,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黑羽以为那是嘲讽,心中更乱。
殊不知,张良已有了新计划——一个能将赵高置于死地的计划。
不必着急,时间还长。先随嬴政完成第五次出巡,待回到咸阳再慢慢对付赵高。
“我会救白羽,但你必须背叛赵高。你先回去复命,待我回咸阳后再告诉你该怎么做。”张良淡淡说完,便向黑羽身后的驿站走去。
黑羽闻听张良之言,心中希望顿生。他明白张良已应允相助,虽明言需他背弃赵高,但为救白羽性命,终归能找到办法。
张良行至驿站门前,黑羽朝着他离去的方向伏地跪拜,连叩三首。七尺男儿向来只跪天地父母,此刻却向相识不过数时辰之人行此大礼。
于黑羽而言,胞弟白羽的性命便是他自己的性命,重逾天地。张良正是那个能施以援手之人。
目送张良步入驿馆,黑羽身形微动,悄然隐入夜色。
张良遍体湿透,刚跨进门便见驿馆内阵仗颇大,满厅侍从皆屏息凝神,战战兢兢。
张大人请更衣。侍从奉上洁净衣袍。
衣衫紧贴肌骨的黏腻确令张良倍感束缚。
陛下安好?张良接衣问道。
太医正在诊治,应很快便有结果。
领我去厢房罢。张良掂了掂浸透雨水的宽袖,只觉沉重异常。
随侍从来至客房,他很快更换了干爽衣袍。
出房见嬴政房门仍紧闭,便静立廊下等候。
时光流逝,骤雨初歇,乌云散尽,玉轮重现。
经暴雨浣洗的夜色格外静谧,月轮较平日更显圆满清亮。
张良踱至院中,望着宁谧夜色筹谋未来。
自他重返此间,诸子百家多已式微,唯法家与阴阳家尚存气象。
法家得丞相李斯执掌,自秦立国便受重用,堪称百家之冠。
阴阳家现由赵高掌控,又有专研丹药的云中君徐福投合上意,屡献,得嬴政庇佑,势力亦不容小觑。
其余各家则在嬴政称帝后遭逢打压,如今只余零散残余。
而今儒家、墨家残部已尽归其麾下,今又得黑羽相助,吞并阴阳家指日可待。儒生前往琅琊招兵买马,飞羽不日亦将前往助阵;墨家正为其修筑地宫;阴阳家内应已然布下。诸事皆循其谋划推进。
黑羽别过张良,星夜兼程赶回咸阳。
他未即刻面见赵高,先行探视了弟弟白羽。
白羽的藏身之处极为隐秘,关卡重重,进来容易,想出去却难如登天。赵高这样安排,一方面是为了防止黑羽背叛,带白羽离开——没有白羽在手,以黑羽的性格,没人能指挥他。
另一方面,是因为白羽躺着的那张寒玉床实在太珍贵。从白羽躺在上面十多年容颜丝毫未变,就能看出它的不同寻常。
黑羽靠在寒玉床边,看着床上沉睡的弟弟。
白羽稚嫩的脸庞一如十年前,小小的胸膛微微起伏。
不知从何时起,黑羽爱上了喝酒。每次来看白羽,他都会带一壶酒,一边说着话,一边喝,最后醉倒在这里。
梦里流霜不觉飞,犹记少年时。他总会梦见和白羽小时候的样子,总会在梦里听见小白羽轻抚他的眼角,说:哥哥,不要哭。
可每次梦醒,泪水还是湿了眼眶。
他背过身,悄悄擦去眼泪。他答应过弟弟,不哭的。
如今黑羽依旧会来,但他再也不会醉了。
因为他已经死了。不再需要靠任何食物维持生命,他可以把所有好吃的都留给弟弟。
黑羽麻木地往嘴里灌着酒。他尝不出任何味道,也不会再醉,不会再做梦,不会再梦见白羽甜甜地笑着叫他“哥哥”。
黑羽心里是欢喜的。赵高只是用寒玉床吊着白羽的命,而张良却能让白羽真正苏醒。
但他心里也是矛盾的。他不能背叛赵高,赵高掌控着白羽的生死。对黑羽来说,弟弟就是一切,弟弟就是他的全部。
烈酒入喉,黑羽却毫无醉意。此刻他多么想再醉一场,再见一见白羽的模样。
一壶酒尽,黑羽起身,仔细看了看白羽,俯身听了听那微弱的心跳,转身离去。
他该去见赵高了。
每次完成任务后,他都会先来看弟弟,再去向赵高复命。以往的结果都一样,没人能从他的错金刀下逃生,刀身早已沾满鲜血。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第一次失手了。他不知道赵高会如何处置,但他不后悔。
黑羽走进赵高常与他见面的密室,看见赵高背手而立。他本就活在阴影里,他的主场,从来都是黑夜。
赵高听见脚步声,沉沉开口:“你回来了。”
黑羽没有说话,单膝跪地,低头看着漆黑的地面。
“你很少这样,”赵高转身,抬起黑羽的下巴,冷笑一声,“让我猜猜,你没杀了他?”
黑羽垂下眼帘,默认了这个事实。
“我要你有何用!”赵高一甩手,将黑羽震飞数十米远。黑羽的身体重重撞在石壁上,他站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
赵高并未看向黑羽,他的目光落在密室内悬挂的夜明灯上,语气冰冷:“嬴政那病弱之躯,绝无可能逃过你的 。他身边那些护卫对你而言更是不足为惧,为何会失手?”
“有人护住了他,我敌不过那人。”黑羽的声音平静无波。
“何人?”赵高也在思忖,谁能从黑羽手中保下嬴政,谁又有实力与黑羽抗衡。黑羽的能耐,他再清楚不过。那是他用数不尽的金银与人命堆砌出来的利器,黑羽一旦出手,纵有千军万马护卫,也难逃一死。
而今,此人能护住嬴政,岂非堪比千军万马?
嬴政身边众人的底细,他了如指掌,唯有那个新近得宠、来历不明的张子良,是他唯一摸不清底细的人。
“是嬴政身边那个方士,张子良吗?”赵高问道。
“是。”黑羽答得干脆。既然赵高已猜中,隐瞒再无意义。
赵高缓缓攥紧双拳,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一字一顿道:“张——子——良——”
驿站。
黑羽离去后,张良即刻赶往驿站。经太医诊治,嬴政的状况已好转许多。守在门外的张良被嬴政唤入屋内。
张良略带不满道:“你明明有车不坐,偏要亲自驾车?”
“子良这是在关心我?”嬴政虚弱地笑了笑。
“我关心你是理所应当,”张良毫不畏惧地说道,“你若死了,你答应我的那些好处,我找谁讨去?”
“说到底,子良还是在乎我。”嬴政笑容更深。
张良不想与这病人争辩,转而问道:“可知此次是谁派人行刺?”
嬴政移开视线,不再看张良,望着跳跃的灯焰,淡然道:“大致猜到了。这世上敢对我起杀心、有这般野心的,也只有他一人。”
嬴政眼前浮现赵高的面容。他与赵高,从来不是君臣,不过是相互利用。初见赵高时,他便知此人野心绝不止于一人之下。
“既已知晓,为何不早日铲除,以绝后患?你可是皇帝。”张良道。
“有时皇帝也未必能为所欲为,”嬴政话锋一转,“没想到你实力如此强横。若我那故人尚在,或许你二人可称棋逢对手。”
见嬴政有意回避此问,张良也不追问,顺着他的话道:“不过是些微末伎俩,岂敢与道家天宗正统相提并论?”
“那是自然,”嬴政闻言颇为满意,“子房才略超群,智谋武略皆属顶尖。若他有意争霸七国,秦国恐无半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