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影视城的午后,像被扔进了火炉。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地面,红砖墙泛着刺眼的热光,连空气都变得黏稠,混杂着尘土、道具颜料与汗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全是燥热。刚结束一场古装剧重头戏拍摄的程砚秋,卸下绣着金线的厚重朝服,里面的里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他换上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白色t恤和黑色休闲裤,领口随意敞开两颗扣子,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临时搭建的休息室。
这间休息室不过十几平米,墙面是简单的白色隔板,角落里摆着一张有些陈旧的灰色沙发,旁边是个掉漆的木质茶几,上面还放着半瓶没喝完的矿泉水。简易衣架上挂着他换下的戏服,空调老旧,嗡嗡运转的声音像是在吃力地喘息,吹出来的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勉强驱散着室内的闷热。程砚秋重重地靠在沙发上,头向后仰着,闭着眼,眉头紧紧蹙起。他素来对自己的表演要求严苛到近乎偏执,刚才那场朝堂争执戏,光是一个情绪爆发的眼神,就反复拍摄了八遍,此刻精神和体力都已透支,连抬手的力气都有些匮乏,唯有胸腔里还残留着戏里的紧绷感。
“程哥,您快看看这个!”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休息室的沉寂,助理小周捧着平板电脑,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几乎是小跑着进来,“最近有个慢综艺《归园田居》爆火,直播热度都快破亿了!弹幕都刷疯了!”
程砚秋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缓缓睁开眼,目光里带着几分刚从戏里抽离的疲惫与慵懒。他对综艺向来没什么兴趣,尤其是这种主打“田园治愈”的慢综艺,总觉得是刻意营造的温情,和他每天泡在片场、连轴转的快节奏生活格格不入,更像是两个世界的东西。
小周却没察觉他的疏离,依旧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把平板电脑递到他眼前:“而且您绝对想不到!这次嘉宾里有张捷!就是之前和您合作过《星光》的那个女歌手!”见程砚秋终于有了点反应,小周继续补充,语气里满是八卦的兴奋,“他们拍摄的地方在青溪县的云栖村,听网友说,那村子特别偏,但风景绝了!最神奇的是村里有位陆先生,简直是个‘全才’——不仅懂音乐,会写故事,村民们都说他学问渊博,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连黄垒老师和沈越老师,都经常找他请教问题呢!”
“陆先生?”听到这三个字,程砚秋的眉头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心里莫名地颤了一下。这个称呼,太过熟悉,又太过遥远,遥远到他以为自己早已在无数个失望的日夜里,将它深埋心底。他终于坐直了些,伸出手,接过小周递来的平板电脑。指尖触到冰凉的屏幕,那股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悄然升起的异样。
屏幕上正在播放《归园田居》白天的直播回放。画面里,云栖村的青山连绵起伏,山间云雾缭绕,碧绿的稻田顺着田埂铺展开来,偶尔有白鹭掠过,空气仿佛都带着清新的草木香和泥土的湿润气息——和横店的燥热喧嚣、人声鼎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像是一幅徐徐展开的田园水墨画。
程砚秋的目光无意识地跟着镜头移动,直到画面一转,对准了村小那间简陋的图书室门口。一个穿着浅灰色短袖的男人,戴着一顶草编宽檐帽,正弯腰站在书架前,手里握着一把木锤,似乎在帮忙修理书架。
因为是侧面和背影镜头,画面不算特别清晰。草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柔和的下颌线,以及偶尔因用力而绷紧的脖颈线条。他微微弓着脊背,背部的弧度自然而舒展,握着木锤的手修长而稳定,每一次敲打都不快,却精准而沉稳,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重要的珍宝。旁边传来几个孩子清脆的笑声,他像是听到了,微微侧头,帽檐下露出一小片模糊的侧脸轮廓,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可就是这个不算清晰的身影,那种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沉静与温和,那种弯腰时背部自然的弧度,甚至是抬手时手腕转动的细微姿态,还有听到笑声时侧头的角度……程砚秋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猛地坐直身体,原本放松的肩膀瞬间绷紧,双手紧紧握着平板电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指腹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红。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屏幕上那个戴着草帽的身影,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嘴里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个背影……这个动作……怎么那么像……砚辞?”
十年了。整整十年。
从陆砚辞突然消失的那天起,他就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从繁华的都市到偏远的小镇,动用了所有能想到的关系,托遍了圈内圈外的朋友,甚至去陆砚辞曾经提过的每一个地方蹲守。可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而去,带着失望而归。无数个深夜,他从梦里惊醒,梦里全是陆砚辞笑着递给他吉他的样子,可醒来后,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满室的孤寂。他甚至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或许陆砚辞早已离开了这个城市,或许他们这辈子,再也不会相见了。
可现在,屏幕上这个模糊的背影,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底尘封多年的记忆。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那种刻在骨子里的默契,让他无法忽视,也不敢忽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得像是要穿透空气,紧紧盯着小周,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甚至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小周!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全权盯紧这个《归园田居》!不管是直播还是回放,只要有这位陆先生的镜头——哪怕只有一个背影、一个侧影,甚至只是一个衣角,都必须完整地录下来!一点细节都不能漏!”
小周被他突如其来的严肃和急切吓了一跳,连忙点头,手里的笔记本都差点掉在地上:“好的程哥!我马上就去安排!我这就下载直播软件,再找两个人一起盯,保证每一期都不放过!”
“还有!”程砚秋的声音依旧紧绷,眼神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去查!不管用什么办法,查清楚这位陆先生的所有信息——他的全名、年龄、什么时候来的云栖村、村民对他的评价,还有节目组透露的任何关于他的细节!只要有一点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里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我找了十年的那个人!”
“我知道了程哥!我现在就去办!”小周不敢有丝毫耽搁,应了一声后,便快步跑出了休息室,连门都忘了关。
休息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老旧空调嗡嗡运转的声音,还有程砚秋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缓缓放下平板电脑,屏幕上依旧是云栖村的青山绿水,可他的目光却没有停留,而是缓缓转向了墙角那个黑色的琴盒。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过去,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琴盒表面。琴盒是皮质的,因为常年携带,边缘已经有些磨损,却被保养得干干净净。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琴盒的锁扣,缓缓掀开盖子。
一把古朴的木吉他映入眼帘。吉他的木质是上好的红松,经过十年的岁月沉淀,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有了生命。琴颈处,用小篆清晰地刻着两个字——“知音”。那是十年前,陆砚辞亲手刻上去的,每一笔每一划,都带着他独有的温柔。
程砚秋伸出手,轻轻将吉他抱在怀里。吉他的重量很轻,却又像是有千斤重,压在他的心头。他指尖温柔地抚过冰凉的琴弦,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生怕稍微用力,就会惊扰了这十年的时光。琴弦在指尖下微微震动,发出细微而低沉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尘封的往事。
眼前渐渐浮现出十年前的画面:那时的他,还是个在酒吧驻唱的郁郁不得志的歌手,因为一次失败的比赛,对音乐彻底失去了信心,每天浑浑噩噩,甚至想过放弃。就是在那个昏暗的酒吧后台,陆砚辞找到了他。那时的陆砚辞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口挽起,手里就抱着这把吉他,笑着走到他面前,将吉他递到他手中。
“砚秋,”陆砚辞的声音温和而坚定,眼里像是盛着星光,“你的声音是天生的宝藏,别因为一次失败就浪费它。相信我,你值得更好的舞台。”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以后有机会,我们找个安静的山村,远离这些喧嚣。我写歌,你弹唱,只做我们自己喜欢的事,好不好?”
那时的陆砚辞,眼里有光,语气坚定,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灰暗的人生。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可就在他凭借陆砚辞写的歌渐渐走红时,陆砚辞却突然消失了——没有留下一句告别,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只留下这把刻着“知音”的吉他,和一个遥不可及的约定。
想到这里,程砚秋的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视线渐渐模糊。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吉他的木质表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紧紧抱着吉他,将脸颊贴在微凉的琴身上,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陆砚辞残留的温度,仿佛这样就能将十年的思念与委屈,都倾诉给这把吉他。
“砚辞……”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带着压抑了十年的思念与不甘,“真的是你吗?如果真的是你,如果……如果你真的在云栖村……”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一次,我绝不会再错过你了……绝对不会……”
休息室里,空调依旧在嗡嗡运转,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吉他上,“知音”二字在灯光下格外清晰,像是在无声地回应着他跨越十年的期盼,也像是在诉说着一段未完待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