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我想了很久,该从哪里开始讲。或许,就从那年七月,我跟着祖父去“送盘缠”说起。
我叫水生,在苏北一个被运河分支环绕的小村子里长大。我祖父是村里的“老执”,就是那种谁家有了白事,都要请他出面主持、张罗的老人家。他懂老礼,会唱古老的“送葬经”,也知道那些外人听了要发毛的规矩。
那年我九岁,身体弱,常生病。乡下的说法,这种孩子眼睛“干净”,能看见些别人看不见的。祖父起初是不愿我碰这些事的,直到那个中元节。
村子西头有个孤老太太,姓王,无儿无女。她在一个无风的夏夜,悄无声息地走了。等邻居闻到怪味,人已经硬了。这种“孤丧”最是麻烦,没人捧盆打幡,没人哭丧守灵。
村支书找到祖父,好说歹说,请他帮忙发送了。祖父沉默地抽完一袋烟,点了点头,然后看了我一眼,说:“水生,晚上跟我去一趟,给你王奶奶‘送盘缠’。”
“送盘缠”是旧俗,就是给亡人烧些纸钱、纸马、纸轿,送她最后一程,免得路上没盘缠,成了孤魂野鬼。
通常是在出殡前夜,由至亲在村口十字路口进行。王奶奶没亲人,这差事就落在了祖父和我头上。
天刚擦黑,空气里有种黏稠的闷热,一丝风都没有。运河里的水是暗绿色的,一动不动,像一块巨大的、正在融化的劣质玻璃。远处的芦苇荡黑黢黢的,偶尔传来水鸟一声短促怪异的鸣叫,不像鸟,倒像什么东西被扼住了喉咙。
祖父左手提着一个竹篮,里面是黄表纸叠的金银元宝,一辆纸扎的、小得可怜的自行车——王奶奶生前唯一的财产,就是她那辆“二八大杠”。
祖父右手牵着我,他的手很干,很稳,但我能感觉到他掌心一层薄薄的、冰凉的汗。
我们走的不是大路,是一条田埂。七月半左右,月亮是暗红色的,像一块将熄的炭,吝啬地给田野镀上一层铁锈般的、不祥的微光。
稻子正在灌浆,沉甸甸地垂着头,密密匝匝,在昏红的光里,像无数低垂的、沉默的人影。
田埂很窄,两边的稻穗不时拂过我的小腿,那触感,不像植物,倒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在轻轻地、试探地抓挠。
没人说话。祖父不说话,我也不说。只有我们踩在柔软泥土上,那“噗叽噗叽”的细微声响。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不是没有声音的那种安静,而是一种被无限放大、又无限压抑的寂静。
我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的跳动,能听见田里青蛙偶尔发出一声,随即又像被掐断似的戛然而止。甚至能听见月光流淌过稻叶时,那几乎不存在的、冰冷的“沙沙”声。
祖父的脚步忽然停了一下。他捏了捏我的手,力气有点大。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前面不远处的稻田里,靠近田埂的地方,稻子倒伏了一小片,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形空地。空地的中央,隐约有个东西,在暗红的月光下,泛着一种惨白的、油腻的光。
那是一只死狗。是村里刘三爷家那条看门的大黄狗,平时凶得很。此刻它侧躺在那里,肚子鼓得吓人,四条腿僵直地伸着,嘴巴大张,舌头是乌紫色的,拖出好长一截。最怪的是它的眼睛,没有闭,直愣愣地瞪着暗红色的天,眼珠子浑浊发白,像两颗泡胀了的、腐烂的鱼眼。
这不是最吓人的。吓人的是它的周围。
以那只死狗为圆心,大约三步远的距离,稻穗被齐刷刷地压弯,形成一个极其规整的圆圈。圆圈里的稻子全都枯死了,焦黄焦黄,与周围墨绿沉甸的稻子形成刺眼的对比。好像有什么东西,围着这只死狗,不紧不慢、完完整整地走了一圈,它走过的地方,生机就被彻底抽干了。
祖父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嗬”声。他拉着我,远远地绕开了那个地方。我们几乎贴着另一侧的稻田边缘走。
绕过去之后,祖父走得更快了。我小跑才能跟上。我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暗红的月光下,那个枯黄的圆,和中间那团惨白鼓胀的东西,像稻田皮肤上一个溃烂流脓的伤疤,又像大地悄悄睁开的一只诡异的、没有瞳孔的眼睛,正冷漠地注视着我们这两个闯入夜色的活物。
我打了个寒颤,死死攥紧了祖父的手。
老槐树的位置到了。这树有年头了,半边已经枯死,枝干虬结扭曲,在暗红月色下,像一群伸向天空、痛苦挣扎的鬼爪。树下,就是那个被车辙和脚印磨得发亮的十字路口。
祖父放下篮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罗盘,看了看方位,然后让我站在他指定的位置——路口东北角,背对着村子方向。他自己则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开口朝着西南——据说那是所谓的“鬼门”方向。
“站着别动,无论看见什么,都别出声,别动弹,别进这个圈子。”祖父的声音压得很低,异常严肃。他把那辆纸自行车放在圈子中央,周围摆上黄纸元宝。
然后,他划燃火柴。火光骤然亮起的一小片区域里,祖父满是皱纹的脸忽明忽暗,眼窝深陷,像两个黑洞。他点燃了纸钱。
火焰起初是正常的橘黄色,舔舐着粗糙的黄纸。但很快,颜色变了。变成一种幽幽的、发绿的蓝色,火苗不是向上窜,而是贴着地面,诡异地、缓慢地旋转起来,像一团有生命的鬼火。那些纸元宝在绿火中蜷曲、变黑,却不发出多少烟,也没有灰烬飘起,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一层层地塌陷下去。
那辆纸自行车烧得最慢。它立在绿火中央,竹篾的骨架清晰可见,火焰缠绕着它,像是在为它镀上一层流动的、惨绿的光边。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觉得那纸车子的轮子,似乎……轻轻转动了一下。没有风,它自己转了一下。
我死死咬住嘴唇。祖父低垂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念着我听不懂的古老音节。他的侧影在跳动的地狱般的绿光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我脚边的地面,有些不对。
我站着不敢动,只能极力转动眼珠往下看。暗红色的月光,混合着地面上幽幽的绿火反光,照在我脚下的泥地上。我清晰地看见,我影子的边缘——本应是被月光和火光投射出的、轮廓模糊的深色人形——正在发生一种极其细微的、缓慢的变化。
影子靠近老槐树根系的那一侧边缘,颜色正在一点点加深,从深灰变成墨黑。而且,那墨黑的边缘,不再是与地面融为一体的模糊,而是……呈现出一种锯齿状的、毛茸茸的质感。
就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从老槐树那个方向,极其缓慢地爬 进了我的影子里。它在用我的影子做掩护,或者,它正试图与我的影子融为一体。
没有声音,没有形状,没有任何超乎常理的景象。仅仅是影子的颜色和质感,发生了一种违背光影规律的诡异变化。但那种“被什么无形之物缓慢侵入、附着”的感觉,比看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更让我头皮炸裂,骨髓发凉。
我想尖叫,想跳开,但祖父严厉的叮嘱和眼前这无法理解的景象,像两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和双腿。
我只能僵立在那里,浑身冰冷,感觉着那股源自影子深处的、难以言喻的阴寒,正顺着我的脚后跟,一丝丝、一缕缕地向上攀爬。
祖父似乎毫无察觉。他只是专注地看着那团即将熄灭的绿火。最后一点纸钱化作青烟——那烟也是笔直上升一小段,然后诡异地折向西南方,消散了。
绿火终于彻底熄灭了。地上只留下一小片焦黑的、奇形怪状的痕迹,像一个扭曲的符号。几乎在火焰熄灭的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看到,我影子边缘那异常加深的、毛茸茸的黑色,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恢复了正常的、模糊的深灰色。
仿佛刚才那惊悚的片刻,只是我极度恐惧下的幻觉。
祖父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这口气在闷热的夏夜里,竟凝成了一道淡淡的白雾。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显得异常疲惫,像是刚刚耗尽所有力气,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搏斗。
“走吧,回了。”他的声音沙哑。
他走过来,再次牵起我的手。他的手比刚才更冷了,像一块冰。我们沿着来时的田埂往回走。路过那个死狗和枯草圈的地方时,我屏住呼吸,不敢看。
祖父却似乎瞥了一眼,然后极轻地摇了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咕哝了一句:“贪嘴的畜生……不该吃的东西,是能乱吃的么?”
回到那间弥漫着草药和旧书气味的老屋,他打来一盆热水,里面撒了一把不知名的干叶子,让我把脚泡进去。水很烫,那叶子有种刺鼻的辛香。泡了很久,直到冰冷麻木的脚趾恢复知觉,那股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寒意似乎才被驱散了一些。
祖父坐在昏暗的油灯旁,又点起了烟袋,红光在他脸上一明一灭。他看着我,看了很久,才说:“今晚上看到的,别跟任何人说。尤其是……影子的事。”
“爷爷,那到底是……”我终于忍不住问。
祖父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盘旋上升,让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有些‘路’,不是给人走的。有些‘东西’,就喜欢在路口徘徊,等人‘送’东西。影子连着魂儿,灯下黑,影里阴,它沾上你一点影子,就能跟着你,认你的门。”
他磕了磕烟灰,声音低沉,“王老婆子无儿无女,没人念着,没人送,路上孤清,就容易招来些不干净的‘搭子’。咱们送了盘缠,算是尽了心,送她上了路。那些‘搭子’……沾了点活人阳气,也就散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我听懂了。那个诡异的、毛茸茸的黑色边缘,那个试图融入我影子的“东西”,就是祖父口中王奶奶黄泉路上的“搭子”。它在等一份无人认领的“供养”,而我们,恰好成了那个“差点”被它标记的活人供品。
“那狗……”
“狗比人灵性。”祖父打断我,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它大概是闻到了‘路上’掉下来的什么东西,贪嘴,吃了。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就得留在那儿,替人家看‘门’了。”
我似懂非懂,但不敢再问。那一晚,我在祖父的床上紧紧挨着他睡,却依旧做了整晚光怪陆离的噩梦。梦里没有具体的鬼怪,只有无边无际暗红色的田野,无数个规整的枯草圆圈,和一条条僵硬鼓胀的惨白影子,在无声地旋转。
后来,我再也没参与过任何“送盘缠”的事。祖父也渐渐老了,村里通了公路,年轻人都去了城里,那些古老的、繁杂的、带着泥土和神秘气息的白事礼仪,连同那些关于路口、影子、搭子的诡异传说,也如同田埂上清晨的露水,在现代化的日光下,迅速蒸发,消失无踪。
祖父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平静去世。按照新规定,送去县里火化,骨灰盒葬在了公墓。干净,整洁,没有田埂,没有十字路口,没有暗红色的月亮,也没有纸自行车燃烧的绿火。
我站在祖父那贴着瓷照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墓前,摆上鲜花。阳光很好,松柏青青。
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某个瞬间,我会忽然想起那个暗红的夏夜,田埂上无声行走的一老一小,稻田里那个规整得可怕的枯草圈,老槐树下那团幽幽的、旋转的绿火,以及我脚边影子上,那曾悄然蔓延又悄然褪去的、毛茸茸的黑色边缘。
我再也回不到那个充满禁忌、神秘,与鬼神比邻而居的乡土了。那些恐惧,连同那片土地本身深藏的、不可言说的秘密和温柔,都被推土机和水泥,深深埋在了整洁的草坪和光滑的大理石之下。
我们得到了清晰、符合逻辑的世界。却也永远失去了,在昏暗摇曳的油灯下,听老人用最平淡的语气,讲述最惊心动魄的幽冥往事时,那份混杂着恐惧、敬畏与莫名牵连的乡愁。
祖父和那个时代一起,被静静地“发送”了。而这一次,没有绿火,没有搭子,也没有人在月光下检查自己的影子。
风过墓园,松涛阵阵,像一声悠长、寂寥的叹息,不知在为谁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