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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进这栋新公寓的第三天,才发现隔壁住着一对夫妻。

他们很安静,安静得不像人。

起初是夜里传来女人的笑声,尖细,突兀,像指甲刮在玻璃上。紧接着是男人压低声音的骂骂咧咧。

我以为是普通的夫妻吵架。可第二天清晨,我在楼道里遇见那位妻子。她很年轻,穿着一条碎花裙,手里提着垃圾袋。袋子很沉,拖在地上,渗出一小片暗红色的污迹,粘着几缕黑色的、像是头发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让开,闻到空气里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甜。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空洞洞的,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拖着那沉重的袋子,一步一步挪向楼道尽头的垃圾通道。她的腿似乎有些跛。

那天之后,奇怪的事就开始了。我总能“听见”他们的对话,隔着那堵不算厚的墙壁,异常清晰,清晰得就像他们站在我耳边。

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气若游丝。

一阵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夹杂着女人压抑的抽气。

“妈的,这女人有病,味道真大!”男人的声音陡然拔高。

对话总是如此,充斥着暴力和令人作呕的狎昵。可当我白天在楼道、在小区里遇见他们时,又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男人穿着熨烫平整的衬衫,提着公文包,对妻子温和有礼,甚至会在她下楼梯时虚扶一下,提醒她“小心脚下”。女人则总是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半步,安静,温顺,像个影子。他们从不与邻居交谈,匆匆来去,像两抹无声的灰色。

直到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深夜。我被一声极其短促的尖叫惊醒。是那个女人。紧接着,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像一袋浸饱了水的面粉砸在地板上。

死寂。

长达几分钟的死寂。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然后,是男人粗重的喘息,和一种奇怪的、拖拽重物的摩擦声。那声音持续了很久,从客厅,到门口,再到……像是往卧室的方向去了?不,不对,我仔细辨认,那拖拽声里,还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液体滴落的“啪嗒”声,很有规律,大概两三秒一次。

我浑身冰凉,一动不敢动。隔壁彻底没了声音。

第二天,隔壁一切如常。早上七点半,男人准时出门上班。八点左右,我透过猫眼,看到那个女人也出来了,还是那身碎花裙,脸色苍白,慢慢走下楼梯。似乎没什么不同。

可到了晚上,那对话又开始了。依旧是那些不堪入耳的调笑,依旧是女人压抑的哭泣和男人粗暴的脏话。

我毛骨悚然。我确定,白天我看见的女人,走路虽然慢,但步伐是连贯的。可夜里墙那边传来的,属于“妻子”的动静,比如被拖行时的摩擦,比如身体撞击家具的闷响,都透着一种不协调的、关节僵硬的诡异感。

我鼓起勇气,找了个借口敲开他家的门。是男人开的门,屋里飘出一股很浓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甜得发腻,盖住了别的什么。

“有事吗?”他问,表情平静。

“呃……我想借个螺丝刀,我柜门把手松了。”我尽量让声音自然。

他点点头,转身去拿。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我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扫向客厅。客厅收拾得很干净,地板光可鉴人。但在沙发转角的地板上,有一小块颜色略深,形状不规则,像是没擦干净的水渍,又像是……渗透进去的什么。

他把螺丝刀递给我。我接过,道了谢,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主卧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贴在门缝后面,正死死地盯着我。是那个女人。她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那只眼睛,黑白分明,一眨不眨,没有任何情绪,像死鱼的眼。

我后背的寒毛瞬间炸起,慌忙收回视线,逃也似的回了自己家。

那天夜里,对话又来了。但内容,让我如坠冰窟。

“今天……邻居来了。”是女人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

“嗯。”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

“他……是不是……看见了?”

“看见什么?”男人嗤笑一声,“他什么也看不见。你好好待着就行,别瞎想。”他的语气,不像是对活人说话,倒像是在安抚,或者说,命令一件物品。

接着,又是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黏腻的声响,和女人细弱得几乎听不见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气音。

这一次,我听得格外分明。那女人的声音,每一次吐气,中间都有不自然的、极其短暂的停顿,像是……一具需要靠外力按压胸腔才能维持微弱气息的身体。

一个疯狂而惊悚的念头攫住了我:隔壁每天晚上进行着“生活”的,真的是那个白天看到的、活生生的妻子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个沉重的垃圾袋,地板上的深色污迹,门缝后死寂的眼睛,夜里那不协调的肢体动静……

我决定再看看。第二天,我请假没上班。上午,我看到女人独自下楼,去了小区超市。我远远跟着。她走路很慢,动作有些微的僵硬,但混在人群里并不算太突兀。

她买了些菜,还有一大瓶空气清新剂和一盒地板清洁湿巾。付钱时,她动作迟缓,收银员催了两次,她才慢慢从口袋里掏出钱,手指蜷曲着,不太灵活。

就在她拎着东西走出超市门口时,意外发生了。一个玩滑板车的小孩猛地从侧面冲出来,眼看就要撞上她。她应该是想躲,但身体只是极其别扭地拧了一下,没能完全避开。小孩的滑板车边缘刮过了她的小腿。

裙子被刮破了一道口子。没有血。

是的,没有血。只有苍白的皮肤,和皮肤上一道深深的、微微翻卷的……痕迹。那痕迹颜色暗沉,边缘甚至有些干瘪萎缩,绝对不像刚刚刮擦出来的新鲜伤口。

更诡异的是,她只是慢慢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腿,然后抬起头,对吓得呆住的小孩的母亲,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僵硬、像是面部肌肉不听使唤的“笑”,用她那气声般的语调说:“没……事。”

那母亲连连道歉,拉着孩子赶紧走了。女人放下购物袋,慢吞吞地弯腰,把被刮破的裙摆往下拉了拉,试图盖住那道“伤口”,然后继续提起袋子,以那种不变的、缓慢而略微不协调的步伐,走回了公寓楼。

我站在远处,浑身发冷,脚像是钉在了地上。那道伤口……根本没有活人该有的反应。没有痛呼,没有血流,甚至没有下意识的缩腿动作。她处理那破口的方式,就像在整理一件衣服的线头。

她不是活人。至少,不完全是了。

那天之后,我再也无法直视这对“夫妻”。夜里的对话仍在继续,而且似乎……更加肆无忌惮。男人的污言秽语越来越下流,伴随着各种不堪入耳的拟声词,描绘着每一个细节。而女人的回应,则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机械。有时,只是一些单音节的、被强行挤压出来的气音。

直到一周后,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夜里,对话进行到一半,突然传来男人一声短促的惊叫,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惊骇。

“你……你的手!”

接着是“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掉了。然后是一阵慌乱的、叮铃哐啷的声响,夹杂着男人粗重的咒骂和……一种奇怪的、黏稠的液体积聚又滴落的声音。

“妈的!别动!我让你别动!”男人低吼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暴躁。

墙那边传来剧烈的拉扯和挣扎声,还有家具被撞得移位的声音。但很快,声音平息下去。只剩下男人粗重的声音,和一种奇怪的、类似于用很大力气缠绕捆绑什么东西的摩擦声。

“好了……好了……没事了……”男人的声音在颤抖,像是在安慰对方,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明天……明天我去弄点结实的线……缝一下就好了……会好的……”

缝一下?

我一阵惊恐。

第二天,我没看到女人下楼。男人很早就出门了,回来时拎着一个黑色的、很小的工具包。晚上,我听到隔壁隐约传来一种特别的、有规律的“嗤……嗤……”声,像是很粗的针线穿过厚皮革的声音,响了很久。

那晚,没有“对话”。

但第二天夜里,“对话”又恢复了。女人的声音更轻、更飘,每一个字之间的停顿更长了,像一台严重电力不足、随时会卡住的旧录音机在播放。

“今……天……楼下……花……开了……”

“嗯。”男人的回应也干巴巴的。

“我……有点……冷……”

“开着暖气呢。”

“手……抬不起来了……”

“那就别抬。”

他们的对话,彻底变成了一种诡异僵硬的独角戏,男人在敷衍一具会发出简单声音的躯壳。而夜里那些动静,也变得更加单调、粗暴,充满了令人牙酸的、类似关节错位或干涩摩擦的细微声响,却再难听到女人有任何像样的回应,只有男人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满足的喟叹。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彻底朽坏,不可逆转。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一个清晨,我被一阵急促的、持续的门铃声吵醒,还夹杂着用力的拍门声,是隔壁。

我透过猫眼看出去,是两名警察,脸色严肃。

男人开了门,衣服有些凌乱,表情疑惑:“警察同志,有事吗?”

“我们是派出所的,有个情况需要向你了解一下。你认识张丽娟吗?”一个警察出示了证件。

男人愣了一下,点头:“认识,是我爱人以前的同事,怎么了?”

“她失踪两周了,她家人报了案。我们调查发现,她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你家小区附近。两周前的晚上,她手机信号最后定位在这栋楼附近。我们想问你,那天晚上,你见过她吗?或者,你爱人见过她吗?”

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白,但很快镇定下来:“没有。我爱人身体不好,很早就睡了。我那天加班,回来都快半夜了,没见到什么陌生人。”

“能让我们进去看看吗?顺便也问问你爱人。”警察的语气很公事公办。

“这……不太方便吧,我爱人还没起,她身体真的很差……”男人挡在门口,有些迟疑。

就在这时,主卧的门,“吱呀”一声,慢慢打开了。

那个女人,穿着睡衣,扶着门框,站在那里。她看起来比之前更苍白,更瘦,眼眶深陷,嘴唇几乎没有颜色。她看着门口的警察,慢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木偶。

“我……没见……过。”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

警察皱了皱眉,打量了她一下,可能也觉得她病容太重,没有再坚持进屋,只是又问了男人几个问题,留了张名片,说想起什么再联系,就离开了。

男人关上门。我听见他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颤抖。

然后,是压得极低、却因激动而变调的咆哮,隔着门板模糊地传来:“你出来干什么?!谁让你出来的?!差点就坏了事!回去!给我躺回去!”

没有女人的回应。

只有一阵缓慢的、拖鞋摩擦地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那天之后,女人再也没有在白天出现过。男人照常上班下班,有时会拎回那个黑色的工具包。夜里的“对话”和“动静”也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几乎彻底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声音。一种极其细微的、持续的“嗡嗡”声,像是某种小型电动工具在运转,总是在后半夜响起,断断续续,持续到凌晨。有时,还会夹杂着男人低低的、自言自语的咕哝,听不清内容,只能听出语气里的焦躁和不耐烦。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要来了。

一个周五的晚上,男人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周末前夜制造“动静”。隔壁安静得可怕。直到半夜,那种“嗡嗡”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持续的时间格外长,中间还夹杂了几声硬物敲击的脆响,和男人几句清晰的咒骂:“……不行……这玩意儿……妈的……又不行了……”

然后是重物被拖动的闷响,朝着门口的方向。

我屏住呼吸,贴在猫眼上。

过了很久,大概凌晨三四点,最黑暗寂静的时候,隔壁的门,极其缓慢地打开了。男人探出头,左右看了看,楼道里空无一人。他闪身出来,手里拖着那个巨大的、黑色的防水行李袋,鼓鼓囊囊,看起来异常沉重。袋子底部的颜色比其他地方深得多,沉甸甸地坠着。

他吃力地拖着袋子,没有坐电梯,而是拉开了安全通道沉重的防火门,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下拖。袋子与水泥楼梯摩擦,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楼梯下方的黑暗里。

他去了很久。天快亮时,他才回来,空着手,脸色是一种虚脱般的灰白,眼神空洞。他打开自家门,进去,关上。从此,隔壁再也没有传出过任何声音。

几天后,男人也搬走了,悄无声息。新来的住户是一对年轻情侣,充满活力,很快就把那里重新粉刷布置,充满了烟火气。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产生:女人得了一种怪病或诅咒,需要换身体器官,于是夫妻俩杀了警察嘴里的张丽娟,取部分身体器官替换,不要的尸块就用垃圾袋一点点往外运。替换的器官包括那里,所以那个时候男人才会说味道大。

但慢慢的女人变得迟缓,最后还是死了,于是男人用袋子把妻子的尸体运了出去……

至于细节,我无法想象,只是后来,在这附近悄悄流传起一个新的都市怪谈。

有人说,深夜独自走在某些僻静路段,特别是靠近那个老旧公寓楼的方向,有时会听到极其细微的、像是女人在耳边啜泣的气音,断断续续,想仔细听时又消失了。

还有人说,曾在凌晨的垃圾站附近,瞥见一个穿碎花裙的模糊影子,静静地站着,当你看向她时,她也会慢慢转头,但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空白。

更有人说,偶尔,在深夜的床头,会突然听到墙壁传来极其暧昧模糊的、类似夫妻亲热的低语和响动,可明明隔壁根本没人住。

传闻越来越邪乎,细节也越来越丰富,虽然没人真的看见什么血腥的场面,但那种渗进骨子里的阴森和诡异,却让听到的人脊背发凉。人们把它添油加醋,口耳相传,成了这座城市无数怪谈中,不起眼却又让人心里发毛的一个。

没人知道那晚的垃圾袋里究竟装着什么,也没人关心那个苍白女人最终去了哪里。都市太大,每天都有旧人消失,有新人到来,怪谈也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它只是又一个在黑暗中悄然滋生、然后沉入城市记忆淤泥深处的、细碎而冰冷的碎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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