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晓蝶咬着铅笔头算账:“怪事,花生米每桌送一碟,酒水销量倒涨了三成。”
雪停那日,李大爷带着三个老街坊来试快菜。
四人点的半份菜摆满方桌,裴晓蝶特意送来温好的黄酒:“各位尝尝新调的蘸水,辣子少放了,多添了芝麻粉。”
后厨锅里正熬着第二锅高汤,沈秀兰揉着发酸的手腕看着火候。
张建国突然提着工具箱出现,鼻尖冻得通红:“我琢磨着给老年专桌底下加个搁脚凳,老人家腿脚容易麻。”
暮色染蓝窗纸时,最后一位老人被孙女接走。
棉帘落下隔开寒气,沈秀兰发现砂锅边压着张字条:秀兰,椅子很好,我们明日还来。
纸角画着个小太阳。
裴晓蝶清点餐具时忽然笑出声:“沈姐快看,快菜区的筷子损耗比雅间少一半,工人们吃饭麻利,都不爱磨蹭。”
赵大娘收拾完灶台过来,粗糙的手指点着数字:“别光算亏赚。他们老人家来吃锅子,儿女们往后办席面能不惦记咱店?”
雪又下起来,沈秀兰送走最后一位员工。她独自站在东厢房,手指抚过新加的棉帘,听见窗外传来模糊的戏曲声,唱词混着火锅余温,丝丝缕缕融进雪夜。
煤油灯芯啪地爆出个灯花,沈秀兰捏着针的手顿了顿。
棉帘外风声呜咽,她借着昏黄的光线继续缝补叶昭的警服袖口。
“妈。”招娣从里屋探出头,手里还攥着半截铅笔,“爸说今晚加班,让咱们锁好门。”
沈秀兰咬断线头,起身检查门窗。手指划过新装的插销时,听见院外有摩托车熄火声。
叶昭带着一身寒气进来,警帽檐积着未化的雪粒。
沈秀兰接过帽子,摸到帽檐内侧夹着张纸条。
叶昭轻轻摇头,她便将帽子挂上衣架,转身盛粥。
招娣睡着后,叶昭才展开那张皱纸条。铅笔字迹潦草:西直门货场,明晚八点,戴蓝围巾的知道矿洞的事。
“李文博的人今天来找过张建国。”沈秀兰往炉子里添煤,火钳碰出细碎声响,“说要买他手里的施工记录。”
叶昭的指节在纸条上压出白痕:“矿上死了人,他们想把安全记录改成意外。”
第二天清晨,沈秀兰去敲了隔壁院门。王春梅系着围裙来开,面粉沾在眉梢。
两人站在院当中低语片刻,王春梅点头:“放心,以后我家老赵下班都从你店门口过。”
火锅店照常营业,但每桌都多了碟金黄的小麻花。
裴晓蝶擦桌子时总往窗外瞄,有生面孔在对面胡同口转悠,她就故意提高嗓门:“赵大娘!您要的辣椒油我给装罐子里了!”
午后雪又下大,顾云霁进门,帽檐雪水洇深了藏青底色。
他要了份单人锅,筷子却在汤里搅了很久。
“货场东边第三个仓库。”叶昭过来加汤时,顾云霁突然低声说,“晚上七点五十,有辆解放牌卡车进去卸货。”
沈秀兰正在切萝卜,刀锋落在砧板上节奏均匀。
她把萝卜片码成小山,转身招呼裴晓蝶:“去库房点一下芝麻酱,该补货了。”
库房帘子落下,她飞快写下个字条塞进空酱桶。
裴晓蝶抱着桶往后门走,撞见来送建材的张建国徒弟:“小刘,顺带去杂货店退个桶。”
暮色渐浓,叶昭换上了深色棉袄。沈秀兰往他兜里塞了包烟:“碰上巡夜的,就说给孩子买退烧药。”
手指碰到他冰凉的腕表,表带勒出浅浅红痕。
火锅店打烊比平日早两刻钟。沈秀兰领着招娣清点餐具,特意让女儿把大汤勺锁进收银台抽屉。
铜锁合拢时发出脆响,招娣抬头:“妈,爸今天能抓到坏人吗?”
路灯刚亮起来,叶昭的身影消失在胡同拐角。
沈秀兰关紧店门,拉上所有窗帘。她取出一卷厚塑料布,开始给玻璃窗加贴防风层。
剪刀裁开塑料布时嘶嘶作响,叶妍蹲在地上压边角,忽然竖起耳朵:“摩托车声音。”
是王春梅丈夫老赵的旧摩托,排气管突突响着停在院外。
接着又有自行车铃响,张建国带着两个工友来送加固门框的木料。
“秀兰,叶昭交代的。”张建国搓着冻红的手,眼睛扫过院墙新泼的漆印。
他们抬进来几块厚木板,动作利落地开始测量门洞尺寸。
沈秀兰煮了一大锅姜茶,热气熏湿了窗上的霜花。
夜深时,院门轻轻响了三下。叶昭带着一身煤灰味进来,睫毛结着细霜。
他脱下棉袄时,衣襟内侧沾着仓库铁锈的痕迹。
沈秀兰拧热毛巾递过去,看见他右手虎口擦破皮。
叶昭就着她的手擦脸,低声说:“见到蓝围巾了,是矿上的记账员。”
煤炉上煨着的粥咕嘟冒泡,叶昭从内衣袋掏出个胶卷盒。
沈秀兰盛粥的手很稳,米汤半点没洒出来。
“他老婆孩子被李文博扣着。”叶昭咽下热粥,喉结滚动,“答应后天交账本,要我们先把他家人接出来。”
叶妍的卧室门吱呀响动,小姑娘抱着枕头站在缝里:“爸,对面李叔叔家今晚没亮灯。”
叶昭放下碗筷,塑料桌布被他按出褶皱。沈秀兰已经拿起电话拨号,听筒里忙音不断。
她转头看挂钟,时针指向十一点二十。
“老赵!”叶昭朝院外喊了一声。摩托发动机很快响起,王春梅丈夫的脚步声踏过积雪。
两人低语几句,摩托车声又远去。
沈秀兰开始清点药箱里的纱布和红药水。她把应急物品装进布包,挂在门后第二颗钉子上。
叶妍默默把自己的小书包也挂上去,里面装着哨子和手电筒。
炉火噼啪声中,电话铃突然炸响。叶昭抓起听筒,听见顾云霁急促的声音:“蓝围巾变卦了,他要求现在见面。”
沈秀兰系围巾的手停下,羊毛流苏垂在深蓝棉袄前襟。
她打开收银台抽屉,取出所有零钱塞进叶昭大衣口袋:“打车用。”
叶昭的身影再次没入夜色。沈秀兰站在院门口,直到摩托车尾灯消失在街角。
她返身锁门,插销撞进锁舌的声音格外沉重。
叶妍已经自己洗好脚,正往暖水瓶里灌热水。
“妈。”叶妍突然指向窗外,“姑爹他们还在路口。”
路灯映出几个模糊人影,张建国和工友们靠在建材堆旁抽烟,火星在雪夜里明明灭灭。
沈秀兰眼眶发热,她转身掀开锅盖,蒸腾热气模糊了窗上霜花。
电话铃再次响起时,叶妍抢先扑过去接听。小姑娘嗯了几声,踮脚从钉子上取下布包:“爸说需要绷带和酒精棉。”
沈秀兰系紧棉袄扣子,布包揣进怀里。她推开院门,看见雪地上新鲜的车辙拐向西直门方向。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塑料布贴着的窗子透出暖黄光晕,招娣的小脸贴在玻璃上,呵出一圈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