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叶昭推着自行车走出公安局大院,车把手上挂着的黑色公文包随着车轮转动轻轻摇晃。
门卫老赵从值班室探出头来:“叶队长,今天这么早?”
叶昭停下车,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基建科今天要讨论旧楼改造项目,得提前准备材料。”
他说话时目光扫过街对面,两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正站在供销社门口抽烟,烟灰落在崭新的皮鞋上。
老赵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压低声音:“那俩是区建委的,昨天就来打听过兴兰公司的事。”
叶昭眉头微蹙,却不再多看。他蹬上自行车,拐进东四胡同。
清晨的胡同里已经有施工的声响,张建国带着工人们正在给王老师介绍的邻居家翻修房顶。
见到叶昭,张建国从梯子上下来,粗布手套上沾着灰浆。
“叶队长,我正好有事要说。”张建国从工具箱里取出张皱巴巴的通知书,“昨天下午收到的,说我们公司资质不够,不能参加下个月的旧楼改造招标。”
叶昭接过通知书,纸张很薄,红色公章盖得有些歪斜。
他仔细看了两遍,“谁送来的?”
“一个年轻小伙子,说是建委办事处的。”张建国抹了把额头的汗,“可我去建委问过,他们说根本没发过这个通知。”
叶昭将通知书折好收进内兜:“先去干活,这事我来处理。”
到了公安局,叶昭直接去了基建科办公室。科长李为民正在泡茶,紫砂壶里飘出茉莉花香。
见到叶昭,他笑眯眯地递过茶杯:“正好要找你,旧楼改造项目需要你们科室配合安全审查。”
叶昭取出那份通知书放在桌上:“李科长,听说兴兰公司资质不够?”
李为民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茶水在杯口晃出细小涟漪。
他放下杯子,眼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这事啊……是有些同志反映这家公司刚成立,经验不足。”
“他们完成的三处工程都验收优秀,王老师还写了表扬信。”
“哎呀,老叶你不知道。”李为民拉开抽屉取出一份名单,“这次招标要求三级资质,兴兰公司才二级嘛。”
叶昭拿起名单,博文建筑公司排在首位,法人代表的名字很陌生,但公司地址居然和李文博的煤矿办公室在同一栋楼。
“博文公司上个月刚注册,怎么就有三级资质?”
李为民干笑两声:“人家有特殊渠道嘛。对了,李文博同志昨天还来找局长汇报工作,说是要给局里职工宿舍捐一批取暖煤。”
叶昭站起身,公文包扣带发出清脆声响:“资质审查要按规章制度办,我会向纪委反映这个情况。”
从办公室出来,叶昭在走廊尽头遇到顾云霁。
他正抱着卷宗匆匆走过,看见叶昭立即停下脚步:“叶昭,煤矿案的证人名单找到了,但是……”
“但是什么?”
“建委那边突然说要重新审核施工许可,把兴兰公司正在进行的两个项目都暂停了。”
叶昭的指节在公文包提手上微微发白。他望向窗外,看见沈秀兰正骑着自行车来到公安局大院门口,车后座上捆着个保温箱。
“你先去查证人名单,我去门口看看。”
沈秀兰今天穿了件深蓝色棉袄,头发用黑色发卡别得整整齐齐。
她停好自行车,正从保温箱里取出几个饭盒。
见到叶昭,她眼角弯起细纹:“正好要给春梅姐她们送午饭,多做了一份给你。”
饭盒里是葱花饼和红烧豆腐,还冒着热气。叶昭接过饭盒,指尖触到温热的铝盒边缘:“施工项目被暂停了?”
“嗯,早上来了两个检查的,说是接到举报。”
沈秀兰从车篮里取出笔记本,“不过没关系,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做员工培训。姐夫他们现在去给文联宿舍做免费检修,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上海牌轿车驶进大院。
李文博从车上下来,皮靴踩在水泥地上哒哒作响。
他看见沈秀兰,嘴角向上扯了扯:“沈老板怎么来公安局摆摊了?”
沈秀兰合上笔记本,双手放松地交叠在身前:“给自家男人送饭,不算摆摊。”
她转头对叶昭轻声说,“豆腐要趁热吃,晚上我做火锅。”
李文博的目光在保温箱上停留片刻,突然笑出声:“听说沈老板的施工队被停工了?要不要我帮忙打个招呼?毕竟老相识一场。”
“不劳烦李老板。”沈秀兰蹬开自行车支架,“我们按规矩办事,该有的资质一样都不会少。”
等她骑远,李文博凑近叶昭压低声音:“老叶,你这媳妇性子还是这么倔。其实只要她愿意让出三成股份,博文公司可以马上和兴兰合作。”
叶昭打开饭盒咬了口葱花饼,嚼得很慢。等咽下去才开口:“李老板有心了,不过我们吃惯了家常菜,吃不惯宴席。”
中午叶昭没休息,他去档案室调取了博文公司的注册材料。
纸张很新,墨迹深重,注册资金栏填着二十万元。
当他看到股东名单时,钢笔在纸上点出一个墨点。
下午叶昭去找了纪委老陈。办公室朝北,阴冷潮湿,老陈正戴着老花镜看文件。
听完情况,他摘掉眼镜揉揉鼻梁:“这事有点棘手,李文博通过关系施压,建委那边确实有人配合。”
“这是虚假注册的证据。”叶昭把材料放在桌上,“博文公司的注册地址是假的,股东信息也有问题。”
老陈翻开材料,手指在纸张边缘摩挲:“光这个还不够……”
窗外传来施工的声响,叶昭走到窗边,看见对面胡同里张建国正带着工人们给文联宿舍检修暖气管道。
有个老人端着茶水出来,工人们摆手推辞,继续埋头干活。
老陈也走到窗边,看了会儿突然说:“那是文联的老宿舍吧?兴兰公司在做免费检修?”
“项目暂停期间,他们自愿为老人服务。”
“自愿?”老陈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这倒是有意思。”
傍晚叶昭回家时,看见胡同口聚着好些人。沈秀兰正站在小板凳上,给围观的居民讲解什么。
她手里拿着兴兰公司的施工记录本,一页页翻给大家看。
“所有账目都公开,谁有疑问随时来查。”
有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举手问道:“听说你们资质不够被停工了?”
沈秀兰从板凳上下来,从包里取出个透明文件夹:“这是我们的资质证书,二级施工资质完全符合规定。不过我们已经申请三级资质认证,下个月就能下来。”
人群后面传来咳嗽声,李文博不知何时来了,穿着呢子大衣站在胡同口。
他拨开人群走到前面,皮鞋尖沾了些尘土:“沈老板挺会造势啊。”
“李老板有空来看账本?”沈秀兰把文件夹递过去,“欢迎监督。”
李文博没接文件夹,目光扫过围观的居民:“各位邻居可能不知道,博文公司才是正规三级资质,而且愿意给大家打八折。”
人群静下来,有个老太太突然开口:“便宜有啥用?前院老陈家就是图便宜找的施工队,现在屋顶漏雨都没人管!”
她指着墙上的明细表,“人家兴兰公司账目明白,干活还实在,昨天还免费帮我修了院门!”
其他人纷纷附和,有个老师模样的男人推推眼镜:“我看了兴兰的工地,材料堆放整齐,安全措施到位,比某些大公司还规范。”
李文博的脸色渐渐沉下来。他盯着沈秀兰看了会儿,突然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皮靴踩在石板路上发出闷响。
等人群散去,叶昭走到沈秀兰身边。她正蹲在地上整理材料,发卡有些松动,几缕头发垂在颊边。
叶昭伸手帮她把发卡别好,指尖碰到温热的耳廓。
“李文博不会罢休。”叶昭说。
沈秀兰抬起头,夕阳照得她眼睛亮晶晶的:“今天又有三个老施工队来找我们合作,都是看不惯博文公司那种做派的。”
她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你看,泥瓦匠老杨带着整个班组来了,说就愿意跟着账目明白的老板干。”
胡同里飘来饭菜香,叶妍从院里跑出来:“妈,爸,吃饭了!今天有豆腐火锅!”
回到家,桌上摆着咕嘟冒泡的火锅,嫩豆腐在红汤里翻滚。
王春梅正往锅里下青菜,林婉如在调蘸料。
叶昭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沈秀兰给他盛了碗汤,白瓷碗里飘着葱花。
“今天建委来了个老工程师,说是偷偷来看工地。”
沈秀兰夹了块豆腐放进叶昭碗里,“他夸我们安全措施做得好,还留了名片说可以技术指导。”
火锅热气蒸腾中,叶昭看见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伪造的通知书,轻轻放在桌上:“这个,我明天去找局长反映。”
沈秀兰瞥了眼通知书,继续往锅里下豆腐:“不用急,正好趁这段时间培训工人。今天老杨他们还说想学新的砌墙标准。”
叶妍突然举起小手:“妈,我同学爸爸也是施工队的,他说博文公司到处挖人,但是好多老师傅都不愿意去。”
“为什么?”叶昭问。
“他们说博文公司发工资老是拖欠,还不给看账本。”
叶妍眨着眼睛,“有个叔叔说,还是明明白白挣钱踏实。”
窗外传来摩托车声响,叶昭起身撩开窗帘一角。
看见辆摩托车驶过胡同口,车上的人回头望了眼沈家院子,车速渐渐慢下来。
摩托车声渐远,叶昭放下窗帘转身时,沈秀兰已经盛好第二碗豆腐。
白瓷碗里红汤荡漾,她撒上一把翠绿葱花,热气模糊了她专注的眉眼。
“明天我去趟木器厂。”她突然说,筷子尖轻点碗沿,“今天赵大娘说椅子太高,老人家坐不稳。”
叶昭接过碗,豆腐烫得他指尖发红。
夜深时,煤炉烧得正旺,她勾画着老年专桌的样式,铅笔痕深浅交错。
晨光熹微,张建国带着两个徒弟准时敲门。他摸着新砌的灶台连连点头:“这主意好!我给老人做餐桌都加个扶手,坐着借力。”
三天后,首批高背椅运到店里。赵大娘被姐妹们搀着试坐,布满皱纹的手摩挲着核桃木扶手:“这椅子好,腰杆有靠头。”
她突然压低声音,“秀兰啊,以后我们老姐妹来吃锅子,能不能单开一桌?人老了吃饭慢,别耽误你生意。”
沈秀兰正在调整砂锅火候,闻言擦擦手翻开账本:“您瞧,以后东厢房专给老人家用,十点开门,下午三点歇业,正好错开晚市。”
午市忙过最喧闹的时段,裴晓蝶系着围裙来找沈秀兰。
她指尖沾着红油,说话又快又急:“沈姐,刚有三拨客人嫌等锅时间长走了。我看不如添些现成小菜?像卤豆干、凉拌耳丝,边吃边等锅沸。”
沈秀兰掀开锅盖尝汤底,白雾涌上她睫毛:“明天开始,每桌送碟花生米。”
她转头看见裴晓蝶欲言又止,又添一句,“你再拟个快菜单子,分量减半,价钱砍三成。”
傍晚张建国扛着刨子来改桌椅,木花落在他洗得发白的工装裤上。
他比划着给西窗边加装挡风板:“这边摆六张方桌,专给吃快菜的客人,翻台快。”
雪天下工时分,七八个老矿工缩着脖子经过店门。
沈秀兰正给老年专桌铺棉垫子,抬头招呼:“张叔李伯,新熬了骨头汤,砂锅煨着呢。”
老人们搓着手犹豫,赵大娘从里间探出身:“快进来!这儿椅子带靠背,比炕头还舒坦。”
铜钱大的雪片扑在窗上时,东厢房已经坐满银发食客。
砂锅咕嘟冒着热气,有个老爷子颤巍巍想捞肉片,沈秀兰递过特制长柄漏勺:“您用这个,不烫手。”
裴晓蝶端着试菜盘穿梭在各桌间,小碟里盛着新调的酱鸭胗。
她走到快菜区时停下脚步,观察着年轻工人们夹菜的速度:“王哥,要是再加个凉拌千张,你们觉着咋样?”
戴安全帽的汉子抹把汗:“那敢情好!其实最好有单人的小份炖菜,像我们这种独身汉...”
打烊后沈秀兰没急着清账。她站在东厢房门口比划,煤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明天在这加道棉帘子,老人家怕穿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