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局的第二笔货款,到了。
不是现钱,是一张从市里邮来的汇款单。
两千块!
当会计方致远在村委会办公室,对着赵铁柱和几个村干部,念出汇款单上那个数字时,整个屋子都静了。
赵铁柱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地看,仿佛上面印着的不是字,是金疙瘩。
消息像长了翅膀,不到半个钟头,就飞遍了下河村的每个角落。
整个村子都疯了。
村民们扔了手里的活计,一个个从家里、从地里冲出来,脸上挂着不敢相信的狂喜。
“两千块!我的老天爷!”
“咱们厂子这才开了多久,就挣了这么多钱!”
“这得分多少钱?俺家今年能扯二尺……不,扯五尺新布了!”
“晚上能割肉了吧!必须割肉!”
喜悦像开了闸的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
躲在院子角落里洗红薯的刘芬,听到这个消息时,手里的动作一僵。
她抬起头,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嫉妒,随即又被一种恶毒的兴奋所取代。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同样在干活的周兰,两人交换了一个只有她们才懂的眼神。
时机,到了。
刘芬借口肚子疼,提前回了家。
她让自家那个还在玩泥巴的小儿子,跑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挂上了一块早就准备好的红布巾。
那是在给县城里的人,发信号。
第二天,天刚亮。
下河村的打谷场上,已经摆好了分红用的桌椅。
会计方致远和赵铁柱一大早就去公社,把那两千块钱的汇款单,换成了一沓沓崭新的“大团结”。
当那厚厚的一摞钱被放在桌子上时,整个打谷场都安静了,只能听见村民们粗重的呼吸声和咽唾沫的声音。
所有人的眼睛都红了,死死地盯着那堆钱,像是饿了三天三夜的狼,看到了肉。
分红大会,即将开始。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
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后面跟着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耀武扬威地开了进来。
村民们都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车门打开。
供销社的王亮,也就是张主任的亲外甥,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的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陈灵儿。
陈灵儿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报复的快感。
王亮手里拿着一张纸,高高举起,径直走到人群中央。
那是一张盖着“县供销社采购科”鲜红公章的催款单。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的语调,当众宣布:
“下河村粉条厂,恶意拖欠国家货款,至今未还!”
“按照规定,我们供销社,今天是来催收欠款的!”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所有村民的头上。
人群,瞬间哗然。
“欠款?咱们厂啥时候欠供销社钱了?”
“不可能!咱们的货都是卖给铁路局的!”
王亮冷笑一声,将手里的催款单“啪”地一下拍在桌子上。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清楚!”
“去年冬天,你们厂子从供销社赊购了一批价值八百元的高级包装材料!白纸黑字,公章都在这儿!”
“这笔钱,早就逾期了!今天必须连本带利,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八百块!
村民们看着那张纸上刺眼的数字,脑子里“嗡”的一声。
这张催款单做得极为逼真,金额巨大,但考虑到办厂初期的投入,又并非完全不可能。
最要命的是,上面的日期,巧妙地定在了刘芬管账的那段混乱时期。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
刘芬,第一个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她没有撒泼,也没有狡辩。
而是“扑通”一声,当着全村人的面,跪倒在地!
她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巴掌,哭得撕心裂肺。
“我对不起大家!我对不起党的信任!我对不起乡亲们啊!”
她一边哭,一边捶着胸口,那模样,悔恨到了极点。
“我……我想起来了……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时候厂里刚开工,账太乱了,我……我给忘了……我不是人!我该死!”
她这番“主动认错”的表演,堪称滴水不漏。
瞬间就将自己从一个可能的“主谋”,变成了一个“无能的、犯了错的可怜人”。
更巧妙的是,她把所有黑锅,都甩给了当初让她管账、负有监管不力责任的陈秀英!
会计方致远立刻上前,拿起那张催款单仔细核验。
他看得越久,脸色就越凝重。
最后,他抬起头,对着所有人,用一种专业的、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了最终的“死刑”。
“公章的磨损痕迹和油墨,看起来确实是有些年头的老章。”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个日期的原始账本,上次已经被县里的调查组全部收走了。”
“我们现在……死无对证!”
死无对证!
这四个字,像四座大山,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两千块的分红,转眼就只剩下一千二。
还要背上一个“欠国家钱不还”的恶名!
村民们彻底炸了!
恐惧,迅速转化成了滔天的愤怒。
而这股愤怒,不约而同地,全部指向了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太太——陈秀英。
“陈大娘!你当家是怎么当的?这么大的窟窿你不知道吗?”
“八百块啊!那得是多少斤粉条才能挣回来的!”
“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这事,故意瞒着我们!”
“先把钱还了!这是国家的钱!欠了国家的钱,咱们全村都得跟着倒霉!”
人群的情绪彻底失控,他们一步步逼近,将陈秀-英和护在她身前的赵铁柱,团团围住。
他们指着桌上那个装钱的帆布包,眼睛里是贪婪和恐惧交织的疯狂。
“交出钱箱!先把债还了再说!”
陈秀英看着眼前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脸。
前几天,他们还因为分红而对自己感恩戴德。
今天,为了钱,他们就能立刻翻脸,变成一群要噬主的恶狼。
她第一次,感到了力不从心。
她知道,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的。
在群情激奋之下,为了防止事态彻底失控,她只能选择“妥协”。
她看着赵铁柱,声音沙哑得厉害。
“铁柱,先把钱……交给村委会保管吧。”
“不能……不能激起民愤。”
这个决定,无异于当众承认了自己处理不当,监管失职。
她的绝对权威,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在陈灵儿和王亮得意的、充满嘲讽的目光中。
在刘芬和周兰躲在人群后,那怨毒又兴奋的注视下。
在全村人怀疑、失望、甚至带着一丝怨恨的复杂眼神里。
那个装着两千块巨款的帆布钱箱,被几个村民郑重地抬起,送往了村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