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进山的第三天,下河村的气氛变了。
前两天的议论和看热闹,已经变成了压抑的等待。
厂房里熬辣油的香味,每天都准时飘出来,勾得人心里直痒痒。
香味越是勾人,大家就越惦记那坛子神仙醋。
尤其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比谁都清楚“鬼见愁”那地方有多邪乎。
“那地方,年轻时候进去打猎,十个人进去,能有七个囫囵出来就不错了。”
“白天进去都得迷路,更别说还有野猪和狼。”
“建国这次,怕是悬了...”
这些话,没人敢当着陈秀英的面说,却在村里的角角落落里传了个遍。
就连当初最看不起陈建国的几个懒汉,现在看山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复杂。
下午,日头开始偏西。
几个在村口玩泥巴的小孩,突然指着远处山林的方向,尖叫了起来。
“看!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朝着那个方向望了过去。
只见山边土坡上,出现一个摇摇晃晃的黑点。
那个黑点,正一步一步,极其缓慢的朝村子挪过来。
“是人!”
“有人从山里出来了!”
整个下河村都动了。
人们从家里,从地里,从厂房里涌出来,全都朝着村口跑去。
等人影走近了,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走近一看,那根本就是个血人。
他身上的衣服破成了布条,被血和泥粘在一起,看不出本色。
头发乱的像鸡窝,脸上全是划伤和干涸的血迹。
他的左手不自然的垂着,像是断了。
整个人,全靠着一根临时削出来的木棍撑着,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
可就算这样,他右手还是死死抱着一个烂布包着的黑瓦罐。
那瓦罐被他护在怀里,像是护着自己的命。
是陈建国!
他回来了!
村民们看着他这副样子,全都吓得不敢上前,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看着陈建国这副惨样,之前那些嘲笑、看热闹的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建国没看任何人。
他眼睛里满是血丝,眼神涣散,只凭着本能,死死的盯着一个方向。
陈家老宅。
他穿过人群,穿过寂静的打谷场。
终于,他走到了那扇熟悉的院门前。
“吱呀”一声,门开了。
陈秀英和陈念站在门口,看着他。
陈建国咧开嘴,似乎想笑一下,却扯动了脸上的伤口,表情变得比哭还难看。
他再也撑不住了。
身体一软,直挺挺的朝着门口跪了下去。
在倒下的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怀里那个瓦罐,往前一推。
瓦罐稳稳的停在了陈秀英的脚边。
“娘...”
他的声音,沙哑的像被砂纸磨过。
“醋...”
“我...拿回来了...”
说完这句,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院子里一片死寂。
紧接着,是赵铁柱的一声大吼。
“快!快抬进去!”
几个年轻力壮的村民七手八脚的把陈建国抬进屋里。
村里懂点草药的张大夫也被叫了过来。
当他解开陈建国那身破烂的衣服时,所有人都别过了头,不忍心再看。
身上全是伤,有树枝划开的长口子,有野兽爪子挠出的抓痕,还有摔倒留下的大片青紫。
陈念的目光落在他垂着的左手上,那手腕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
她只觉得心口像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喘不上气。
最吓人的是他背上,有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野猪的獠牙给顶了。
“这...这是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啊...”
张大夫的手都在抖。
陈念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父亲,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不管他之前做了什么,可现在,他这副样子,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
陈秀英没有进屋。
她只是弯下腰,用那双布满褶皱的手,轻轻的拂去了瓦罐上的尘土。
她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当晚,祠堂里,灯火通明。
陈建国被灌了参汤,命是保住了,但人还昏迷着。
而那坛用半条命换回来的醋,被郑重的摆在了桌子中央。
陈秀英当着顾远洲和方致远的面,亲手揭开了瓦罐的封泥。
一股特别的香气,瞬间飘满了整个祠堂。
这股香味很醇厚,带着粮食发酵的芬芳,和普通醋的酸味完全不一样。
光是闻着这个味儿,就让人忍不住口舌生津。
顾远洲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凑上前仔细闻了闻,脸上满是又惊又喜的表情。
“太不可思议了...这种复杂的酯化反应...这...这醋简直是艺术品!”
陈念用一根干净的竹筷,蘸了一滴。
舌尖碰到的瞬间,陈念浑身一颤。
就是这个味道!
这哪里是醋,这分明是父亲用命换来的!
前世她费尽心思都做不出的味道,现在终于有了!
有了它,自己的生意才算真正有了根基!
陈念立刻取来一碗早就准备好的辣油。
她用勺子,舀了半勺陈醋,倒进辣油里,轻轻的搅了搅。
奇迹发生了。
辣油原本浓烈的香气,和陈醋混在一起后,不但没有被压住,反而被激发出一种更深、更勾人的复合香味。
酸、辣、香,三种味道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成了!”
陈念的眼睛里闪着光。
酸辣粉的魂,齐了!
……劳改采石场。
刘芬将自己省下来的半个窝窝头,又一次塞给了那个眼神阴鸷的女人。
那女人叫李寡妇,据说是因为跟人通奸,失手把亲夫给推下山崖,才被关进来的。
是这片女监区里,谁也不敢惹的狠角色。
李寡妇接过窝窝头,狼吞虎咽的吃完,擦了擦嘴。
她瞥了一眼刘芬,冷冷的开口。
“说吧,又打听到什么了?”
刘芬凑到她耳边,把陈建国用命换回醋,厂里要去省城参加展销会的事,又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
李寡妇听完,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展销会?”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人越多,才越好玩啊。”
她压低声音,对刘芬说:
“我有个姐妹,下个礼拜就出去了。你让你家里人,给她捎点东西,再带句话。”
“就说,我要她们在最风光的时候,从天上掉进泥里。让她带点好东西,在展销会开幕那天,送给下河村的摊位。要那种...能让所有吃了他们酸辣粉的人,上吐下泻的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