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淮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望江楼,此刻正被一层朦胧的雨丝笼罩着。檐角下悬挂的八角宫灯,在微雨中漾开一圈圈温暖而模糊的光晕,映照着楼外青石板路上来往的油纸伞,构成一幅典型的江南烟雨图。
顶层的天字一号雅间内更是温暖如春,一炉上好的银骨炭烧得正旺驱散了所有的湿寒之气。
苏知意临窗而坐,手中端着一杯尚温的雨前龙井,目光却并未投向窗外那迷离的夜景,而是静静地看着杯中翠绿的茶叶沉浮。
在她对面,江澈正亲自为她斟茶,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雅致。他今日并未以四海通东家的身份出现,而是着一身低调的藏青色长衫,扮作苏知意的随行幕僚。
“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紧张。”江澈将茶壶放下,看着苏知意那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侧脸,不由得失笑道,“这位孙提举,可是淮城出了名的老狐狸,吃人不吐骨头。你这只才出茅庐的小狐狸,就不怕被他连皮带骨地吞了?”
苏知意闻言,终于将目光从茶杯上移开,转头看向江澈,嘴角勾起一抹清浅的弧度:“狐狸,也分很多种。有些狐狸看似凶猛,却只敢在自家的地盘上作威作福;而有些狐狸看似弱小,身后站着的却是真正的猛虎。”
她的话音刚落,雅间的门便被轻轻叩响。
“咚、咚、咚。”
“大人,孙提举到了。”门外传来伙计恭敬的声音。
江澈眼中精光一闪,起身站到了苏知意的身后,敛去了所有锋芒,瞬间便化作了一个毫不起眼的随从。
苏知意则缓缓放下茶杯,朗声道:“有请。”
门被推开,一个身形微胖、面带笑容的中年官员,在酒楼掌柜的亲自引领下,走了进来。此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身绣着仙鹤的七品官服,面皮白净,保养得宜,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一团和气的笑容,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只是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偶尔闪过的一丝精光,暴露了他笑脸之下的精明与审视。
此人正是淮城盐运司提举,孙绍。
“哎呀呀,这位想必就是从京城来的苏大人了吧?下官孙绍,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孙绍一进门便拱着手,笑呵呵地说道,姿态放得极低,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声名鹊起的年轻女子,而是一位朝中重臣。
“孙大人客气了。”苏知意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知意初来乍到,本该是我登门拜访才是。只是想着为大人接风洗尘,便冒昧地将地点定在了这望江楼,还望大人莫要见怪。”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钦差的身份,又用一种晚辈的谦和语气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孙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真诚了:“苏大人说笑了,您是陛下亲点的钦差,代表的是天家颜面,能得您一句‘孙大人’,下官已是受宠若惊了。请,请!”
两人分宾主落座,酒菜如流水般呈上。
一时间,雅间内只剩下觥筹交错之声与孙绍那热情洋溢的笑谈声。他绝口不提任何公事,只讲淮城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将气氛烘托得十分热烈,仿佛这真是一场宾主尽欢的普通宴席。
苏知意也含笑应对,不急不躁耐心地陪着他绕圈子。
酒过三巡,眼看时机差不多了,孙绍才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哎,苏大人,您是不知道啊。咱们这淮城看着繁华,可我们这些做地方官的日子也是不好过啊。”
来了。
苏知意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哦?此话怎讲?”
孙绍放下酒杯,一脸的苦大仇深:“您有所不知,这江南之地士族林立,盘根错节。别看下官是个朝廷命官,可有时候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啊!就说最近吧,城里也不知是刮了什么风,好几家本分经营的商号都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烦。下官有心想管,可奈何……哎,一言难尽,一言难尽啊!”
他这番话看似是在诉苦,实则是在点苏知意。他告诉她你遇到的那些麻烦,我都知道,但那背后是士族的手笔,连我这个提举都无可奈何,你一个外来的小姑娘就更别想了。
这是在警告也是在试探她的底牌。
苏知意闻言,脸上的笑容却淡了几分。她没有接孙绍的话,而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份礼单轻轻推到了孙绍的面前。
“孙大人为国操劳,知意心中敬佩。初次见面,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孙绍脸上的笑容一僵,目光落在那份礼单上。以他的老道,自然不会当场打开,只是用手指不经意地捏了捏。那宣纸的厚度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他哈哈一笑便要将礼单推回:“苏大人,这可使不得!您是钦差,下官怎敢收您的礼?”
苏知意却用一根纤纤玉指按住了那份礼单,不让他推回。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如水,却带着一股洞彻人心的力量:“孙大人,这份礼不是我送的。”
孙绍一愣:“那是……”
“是陛下送的。”
苏知意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一般在孙绍的耳边炸响!
孙绍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他看着苏知意,那双眯起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骇人的精光。
苏知意却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缓缓道:“孙大人或许不知,知意此番南下,除了筹办皇家钱庄,身上还领了另一份密旨——彻查江南盐税亏空一案。陛下说国库吃紧,北境将士尚在苦寒之地浴血奋战,而江南的盐税却一年比一年少。陛下很不高兴。”
“轰!”
孙绍的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他的后背瞬间便被冷汗浸湿了!
盐税亏空!这四个字就是悬在他头顶上的一把刀!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皇帝竟会派这么一个看似毫无根基的少女来查这桩泼天的案子!
“苏……苏大人……”他的声音出现了不易察觉的颤抖,“此等军国大事,下官……下官何德何能……”
“孙大人不必紧张。”苏知意仿佛没看到他煞白的脸色,语气依旧温和,“陛下也知道此事牵连甚广,非一人之过。所以,陛下给了知意先斩后奏之权,更给了知意赦免之权。”
她将“赦免之权”四个字咬得极重。
孙绍不是蠢人,他立刻就明白了苏知意的意思。这是典型的帝王心术,一打一拉,萝卜加大棒!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试探着问道:“不知……苏大人需要下官做些什么?”
“很简单。”苏知意的脸上终于重新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在孙绍看来却比什么都更加令人心悸。
“第一,”她伸出一根手指,“我要那些针对知意坊和四海通的小动作马上全部消失。我要我那些供应商,明天一早带着笑脸和正常的原料价格重新出现在工坊门口。”
“第二,”她伸出第二根手指,“皇家钱庄的改建工程即将开始。我不希望在工地上看到任何不该出现的人,听到任何不该听到的声音。无论是官府的还是地痞的。”
孙绍的额头上冷汗已经如溪流般淌下。这两件事说起来简单,背后却牵扯着淮城几乎所有的士族势力。他若是应下,就等于是公然背叛了整个江南士族集团。
“这……这恐怕……”
“孙大人办不到吗?”苏知意打断了他,声音陡然转冷,“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谈谈,关于去年腊月,孙大人你私自从官盐中调出三千引盐,卖给了私盐贩子陈麻子获利白银一十五万两的事情了。”
孙绍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中满是惊恐与不敢置信!
“你……你怎么会知道?!”
这件事是他做得最隐秘的一笔交易,除了几个心腹绝无外人知晓!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魔鬼?!
站在苏知意身后的江澈嘴角微微上扬。那个所谓的私盐贩子陈麻子,此刻恐怕正在四海通的地牢里,将他知道的一切都吐得干干净净。
苏知意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已经方寸大乱的孙绍,声音里带着一丝悲悯。
“孙大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知道如何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
她将那份礼单再次推到了他的面前。
“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继续和那些早已烂到根里的士族捆绑在一起,然后等着我的奏疏和这份账本一起被送到陛下的龙案之上。届时,你孙家会是什么下场,不用我多说吧?”
“另一条路,”她的声音放缓充满了诱惑,“是和我合作。帮我把钱庄开起来,帮我把江南的商路彻底疏通。我向你保证,皇家钱庄未来一年的利润,我分你半成。而且,我可以让你成为这桩泼天大功的功臣之一。”
“半成利……还有功臣?”孙绍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苏知意,像是在看一个疯子。这个女人竟然敢拿皇家钱庄的利润来收买他!她的胆子究竟有多大?!
可偏偏这份疯狂的提议,却像是一剂最猛烈的毒药让他无法抗拒!
他贪婪他怕死但他更渴望权力!如果真能像她说的那样成为功臣,那他未来的仕途……
漫长的死寂之后,孙绍缓缓地重新坐了下来。
他伸出颤抖的手将那份礼单连同那份记录着他罪证的账本一起拉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
“下官恭请苏大人吩咐。”
苏知意笑了,笑得灿烂如春日之阳。
她知道这张盘根错节的网,已经被她用锋利的刀撕开了第一道也是最关键的一道口子。
“孙大人,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