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京城码头。
一艘挂着江家四海通旗号的三层楼船静静地泊在岸边。与周围那些喧嚣忙碌的商船不同,它周围十丈之内皆有佩刀的护卫肃然而立,将一切闲杂人等隔绝在外,自成一方肃杀天地。
船是江澈亲自挑选的,不仅是四海通船队中速度最快、最平稳的旗舰,其内部更是被改造成了一座移动的堡垒与行辕。
苏知意立于船头望着那巍峨的京城轮廓在晨雾中渐渐远去,心中并无半分留恋。对她而言,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从来都不是她的战场。她的战场在那烟雨江南,在那市井之间,在那天下万民的柴米油盐之中。
“都安排好了?”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随风送向身后。
江澈走到她身侧与她并肩而立,目光同样望着那远去的京畿繁华。他今日换下了一身锦衣,穿着便于行动的劲装更显身姿挺拔,气度沉凝。
“放心吧。”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我从四海通护卫队中,抽调了三百精锐,由最可靠的堂主江武亲自率领,分水陆两路护送。船上储备的物资足够我们应对任何突发状况。另外,你从学堂里挑选的那十二名学生也都已经妥善安置在下层船舱,个个都兴奋得像是要去打一场大胜仗。”
苏知意闻言,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她这次南下并非孤身一人。除了江澈这个最坚实的盟友,她还带走了一颗火种——十二名从新式学堂中精挑细选、在算学与格物上最有天赋的寒门子弟。他们将是未来皇家钱庄的第一批核心骨干,是她亲手培养用来对抗旧有士族势力的第一批新鲜血液。
“京中的消息渠道呢?”苏知意又问。
“四海通在京城的所有暗桩都已启动,宫里宫外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通过最快的渠道传到我们手里。柳承风他们一举一动都会在我们的注视之下。”江澈的眼神冷了几分,“他们以为发一封信到江南就万事大吉了?未免也太小看我们了。”
苏知意点了点头,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放下了。
她转过身,不再看那远去的京城,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船舱。那里不仅有她未来的班底,更有她此生最珍视的亲人——苏明理和苏知巧。
她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回家。
楼船破开江波,一路南下,速度极快。
船行平稳,江澈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几乎不需苏知意操心任何俗务。这让她得以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对即将在淮城展开的这场硬仗的筹划之中。
在宽敞明亮的主舱内,一张巨大的淮城舆图被铺在桌案之上。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信息。
“这是目前淮城最大的几家钱庄和票号的分布图。”江澈指着舆图上的几个红圈,“以陈四海的四海通为首,占据了城中超过五成的存兑业务。其余的则大多与江南各大士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站着的就是我们在京城朝堂上的那些老对手。”
苏知意纤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目光清冷。
“他们是地头蛇,根基深厚,人脉广博。我们想在他们的地盘上凭空建起一座皇家钱庄,无异于虎口夺食。所以第一战,我们不能输也输不起。”
她抬起头看向江澈:“我们的第一战不在于钱庄本身,而在于两个字——信用。”
“信用?”江澈若有所思。
“没错。”苏知意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百姓为何愿意将真金白银存入钱庄?因为他们相信钱庄不会倒,相信随时能把钱取出来。士族们的优势,在于他们经营百年的声望。而我们的优势,在于皇家二字,在于陛下的授权,在于国家的信用!”
“所以我们必须要把这个优势发挥到极致!”
她的手指最终点在了舆图上最中心、最繁华的一条主街之上——望淮街。
“我们的第一家皇家钱庄,必须开在这里!用最大、最气派的门面,用最坚固、最安全的金库,用最严谨、最公开的章程,从一开始就要在气势上彻底压倒那些藏污纳垢的私人钱庄!”
江澈的眉头却微微皱起:“望淮街寸土寸金,最好的地段早已被各大商号瓜分殆尽。而且柳承风的信想必已经到了江南。我们此刻去买,恐怕没人敢卖给我们。”
“我没打算买。”苏知意神秘一笑,从舆图下抽出另一张图纸,“我打算用我们自己的地方。”
江澈定睛看去,那是一张建筑结构图,图纸的落款处,赫然写着三个字——知意坊。
“这是……”江澈又惊又喜。
“这是我当初离开淮城前,让工坊预留下的最大的一间沿街仓库。它就在望淮街的东口,位置绝佳,内部空间巨大,足以改建成一座三进的大钱庄,前堂营业,中庭办公,后院便是金库与护卫驻地。”苏知意解释道,“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从一开始就为自己留好了棋子。”
江澈看着苏知意那双仿佛能洞悉未来的清澈眼眸,心中再次涌起一股深深的震撼与敬佩。这个女子似乎永远都在为下一步、下下一步,甚至是最终的结局做着准备。与她为敌是何等的不幸。而与她为友又是何等的幸运。
“好!”江澈一掌拍在桌案上,“只要地方定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三月之内,我定让这大乾第一家皇家钱庄风风光光地在望淮街开门迎客!”
五日后,船队抵达淮城码头。
还未靠岸,苏知意便已看到了岸上那黑压压的人群。为首的正是知意坊的大管事周婶和四海通在淮城的分舵主钱掌柜。在他们身后是工坊和船行的伙计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脸上洋溢着激动与喜悦。
“东家回来了!”
“恭迎东家回府!”
欢呼声此起彼伏,让原本有些紧张的苏明理和苏知巧瞬间便放松了下来。这里是家是他们真正的根。
苏知意带着弟妹走下舷梯,周婶立刻红着眼眶迎了上来:“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这一路没受什么委屈吧?”
“周婶,我很好。”苏知意拍了拍她的手心中也是一阵温暖。
简单的寒暄之后,苏知意没有片刻耽搁直接对钱掌柜下令:“钱掌柜,立刻派人去知会淮城知府,就说奉陛下旨意,巡查江南商贸的钦差已经抵达,让他明日巳时到知意坊来见我。”
钦差!
这两个字一出周围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看向苏知意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不敢置信。
钱掌柜也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胸膛一挺中气十足地应道:“是!小人遵命!”
苏知意这一手可谓是先声夺人。她很清楚江南士族一定会用官府的力量来给她使绊子。与其等他们发难,不如自己先亮出皇帝这张最大的底牌,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然而,当苏知意的车马穿过繁华的街道,回到那座熟悉的苏宅时,她才真正感受到了江南士族为她布下的第一张网。
宅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下人们也都恭敬地在门口迎接。但苏知意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
果然,周婶将她引入内堂后屏退左右,脸上满是忧色地递上了一本册子。
“小姐,这是您离开后城里发生的一些事。”
苏知意翻开册子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册子上记录的全都是针对她名下产业的各种小动作。
官府开始以各种由头频繁地检查知意坊的防火安全;税务部门开始反复核对工坊的账目,鸡蛋里挑骨头;原本与工坊合作得好好的原料供应商,开始集体涨价或是干脆断供;甚至连码头上都有地痞流氓隔三差五地去骚扰四海通的船工。
这些手段,单个来看都不算什么大事,甚至都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指向幕后黑手。但它们就像一张无形的、密不透风的网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就是要用这种钝刀子割肉的方式不断地消耗你的精力拖慢你的脚步,让你陷入无休无止的麻烦之中。
“看来京城那封信的威力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苏知意的声音冷若冰霜。
“是啊,小姐,”周婶担忧道,“这些人在淮城盘根错节,官商一体。我们虽然有江东家撑腰,可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蛇?”苏知意冷笑一声,将那本册子轻轻合上,“我这次回来可不是什么过江强龙。”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熟悉的淮城街景,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寒光。
“我是淮城的蛟。他们以为这里是他们的池塘,却不知这池塘早该换个主人了。”
她转过头对周婶吩咐道:“传我的话,让工坊所有管事,明日一早都到府上来议事。另外你去城中最大的酒楼订一桌宴席,我要请一个人吃饭。”
“请谁?”周婶好奇地问。
苏知意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淮城盐运司,提举大人,孙绍。”
周婶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这位孙提举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为人贪婪却又八面玲珑,在淮城官场上是个人人都不愿招惹的角色。
苏知意看着周婶的神情淡淡地说道:“这张网总要有个地方先撕开一个口子。这位孙大人就是最好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