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将云舒园这座孤岛连同其中所有人的希望与挣扎都一并笼罩其中。
“出事了!”
林怀远,这位沉稳坚毅的工部侍郎,此刻那张清癯的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焦急与愤怒!他甚至连一口热茶都顾不上喝,便将一份刚刚从宫中传出来的盖着内阁大印的公文,重重地拍在了苏知意的面前。
“苏姑娘!那份由你呈上去的关于营造行会的状纸被打回来了!”
“什么?!”苏明理第一个便站了起来,他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人证物证俱在,他们竟敢公然违抗王法不成?!”
“他们不敢违抗。”林怀远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苦涩与讥讽,“他们只是将它搁置了。”
他指着那份公文声音沙哑地说道:“就在我将状纸递交大理寺的半个时辰之后,礼部便递上来一份折子。说云舒园正对刑部天牢,此乃国之重器阴煞之气过盛。在此地大兴土木恐有伤国体,动摇风水龙脉之嫌!”
“礼部尚书那个老匹夫!”他猛地一拳砸在桌上,那双正直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他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奏请圣上,要先请钦天监的国师花上半年时间好好地勘测一番此地的风水之后,再来讨论这营造行会是否有罪!”
“半年?!”江澈虽已连夜离京,但留守在此的心腹大掌柜刘掌柜在听到这个数字时依旧气得浑身发抖,“半年之后,黄花菜都凉了!这分明就是耍无赖啊!”
“没错。”林怀远点了点头,那张坚毅的脸上只剩下了无尽的疲惫,“他们不敢在法上与我们争辩,便用礼这把最是无形的软刀子,将我们所有的攻势都化解于无形。太子这一手当真是滴水不漏啊。”
整个议事厅陷入了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营造行会之事,不过是太子抛出来的一个诱饵。他们真正的杀招,是那三日之后决定着所有人命运的三司会审!
“林大人,”就在这片绝望之中,那个静静地听着的少女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愤怒与不甘。只有一片在认清了敌人所有手段之后愈发冰冷的平静。
“知意多谢大人为我等奔走。”她对着林怀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营造行会之事,不过是癣疥之疾。他们想拖,那我们便由着他们拖。”
“我们真正的战场不在工地,而在公堂。”
她看着林怀远,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
“大人,知意有一事相求。”
“苏姑娘但说无妨!”
“知意想请大人教我,”她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说道,“这京城的法与叶尚书的规矩,究竟有何不同?”
林怀远闻言浑身剧震!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陷绝境却依旧思路清晰直指要害的少女,那双本已有些黯淡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焰!
“好……好一个法与规矩!”他喃喃自语,那颗早已被官场倾轧磨砺得坚硬无比的心,在这一刻竟狠狠地被触动了!
“苏姑娘,”他看着她,那声音变得无比的郑重,“三司会审,所有卷宗皆被封存于刑部之内。老夫官职所限无法为您调阅。整个案情对于我们来说,便如同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摸索。”
“但是,”他话锋一转,那双坚毅的眼睛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老夫虽不能为您掌灯。却可以为您请来一位能在这无尽的黑暗之中听风辨位的……”
“引路人。”
半个时辰后,京城一条偏僻的被世人遗忘的陋巷。
林怀远领着苏知意与苏明理在一座比云舒园修缮之前还要更破败的小院门前停了下来。
院门是虚掩的。
一股混杂了浓烈酒气与书卷霉变的味道从那门缝之中幽幽地飘了出来。
“老师。”
林怀远恭敬的对着那扇破门深深地鞠了一躬。
“滚!”
屋里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充满了无尽颓唐与不耐烦的苍老的声音。
林怀远没有动,他只是继续躬着身。
许久,那扇破门才“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了开来。
一个须发皆白衣衫褴褛浑身酒气,看起来比路边的乞丐还要落魄三分的古怪老者从那门后探出了头。
可他那双眼睛在看到林怀远的那一瞬间,迸发出一抹精光!
“怀远?”他微微一愣,随即那张布满了酒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讥讽的笑容,“怎么?你这工部侍郎当得不耐烦了?竟还有空来我这片早已被朝廷遗忘的垃圾堆,看我这个没用的老东西?”
“老师……”林怀远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行了。”那老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他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从苏知意与苏明理的身上刮了过去。
“说吧。”他靠在门框上拿起腰间的酒葫芦狠狠地灌了一口,“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上了你那刚正不阿的臭脾气?还是说你终于想通了,准备跟着我这老东西一起在这陋巷之中与酒为伴与书为眠,了此残生?”
“老师,都不是。”林怀远缓缓地直起了身。他指着苏知意,那声音充满了郑重,“学生今日是为这位苏姑娘,向老师求一个公道。”
“公道?!”
那老者听到这两个字,仿佛是听到了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一般!他再也控制不住,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肆无忌惮地发出了充满了无尽鄙夷的疯狂大笑!
“哈哈哈哈……!!”
“林怀远啊林怀远!你跟了老夫十年,竟还是如此的天真!!”他指着苏知意,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告诉她!你亲口告诉她!这京城之内哪里还有什么公道?!”
“这所谓的法,”他的声音变得冰冷,“不过是当权者手中一把最锋利的屠刀罢了!!”
“郑玄先生说得对。”
就在此时,那个从始至终都静静地听着的少女开口了。
郑玄,这位曾经的大理寺法圣,那疯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眼前这个竟能一口叫破他身份的乡下丫头。
“您说法是屠刀。”苏知意的声音平静而又充满了力量,“这一点,知意认同。”
“但,”她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畏惧,只有冷静与自信!
“知意却觉得它更像是一张棋盘。”
“我的对手叶康与太子殿下,他们以为他们早已将这张棋盘之上所有的规则都摸得一清二楚。他们以为他们早已将我逼入了必死的绝境。”
“但是,”她看着郑玄,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们却忘了,这世上任何一场棋局,只要棋子尚未落尽便永远都有翻盘的可能。”
“我今日前来并非是向先生乞求一个公道。”
她对着眼前这个早已被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惊得说不出话来的传奇法圣,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平辈论交的大礼。
“我是来向先生学一个下棋的规矩。”
郑玄那间早已落满了灰尘的破旧的书房之内。
这位早已心如死灰了十五年的前朝法圣,第一次亲自为外人点亮了一盏尘封已久的油灯。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无所不能的少女。
他那颗早已被酒精与岁月麻痹得死寂的心,在这一刻竟重新狂跳了起来!
“好一个下棋的规矩……”
他喃喃自语,那双本还充满了颓唐与讥讽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渐渐地被一种疯狂的兴奋所彻底取代!
“丫头,”他看着苏知意,那声音沙哑却又充满了力量,“你过来。”
他将一张早已泛黄的大乾律例的草图铺在了那张同样落满了灰尘的书案之上。
“你说的没错。”他指着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如同蛛网般的律法条文,“叶康那老匹夫,他确实为你布下了一个天衣无缝的死局。”
“他以圣意为令,以三司会审为台,以那份伪造的口供为刀。刀刀见血,招招致命!”
“你若想活,”他看着苏知意,那双锐利的眼睛里迸发出了骇人的精光,“便只有一个法子。”
“请先生赐教。”
“拖。”
郑玄在那张草图之上重重地写下了一个血红的拖字!
“他要战,你便偏不与他战!他要快,你便偏要与他慢!”
“三司会审,程序繁复。从提审证人到勘验物证再到三司合议。每一个环节都有无数可以利用的漏洞!”
“你要做的便是将这场他们希望三日之内便能结束的闪电战,给硬生生地拖成一场耗时一月甚至更久的消耗战!”
“拖到京城的百姓都对这桩旧案失去了兴趣!”
“拖到朝堂之上的那些墙头草都开始重新观望!”
“更要拖到,”他的目光遥遥地望向了那遥远的北境的方向,“你那些远在天边的奇兵能有足够的时间,为你带回那足以一击致命的真相!”
这番话照亮了苏知意那颗本还被迷雾所笼罩的心!
然而还不等她从这巨大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
郑玄那冰冷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
“但是,”他看着苏知意,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她的灵魂,“丫头,你别忘了。”
“我们所有的计谋、拖延都建立在一个最脆弱的前提之上。”
“那就是那个名叫云福的活口。”
他缓缓地走到苏知意的面前。
“他是这盘棋的棋眼。也是你唯一的死穴。”
“叶康会在公审之上将他带到你的面前。他会让他当着天下人的面亲口指认你、指认你的母亲和你的舅舅是叛国之贼。”
“到那时,”他的话将苏知意刚刚才燃起的一丝希望再次彻底冰封。
“你所有的巧舌如簧都将不堪一击。”
“所以丫头,”他看着她问出了那个最致命的问题。
“你现在告诉我。”
“你要如何在不动他分毫的情况下向天下人证明,”
“一个活生生的站在你面前的证人,”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