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玄那间充满了墨香与酒气的书房之内一片寂静。
他最后那个问题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万仞高山,沉甸甸地压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是啊……”林怀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张坚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深深的无力,“郑师说得对。叶康此计毒就毒在他将那唯一的证人变成了一个活的物证。只要云福往那公堂之上一站,亲口说出那些早已被设计好的证词,那便是铁证如山。届时,我们所有的辩解都将显得苍白无力。”
“逻辑上的死循环!”苏明理那双聪慧的眼睛里充满了焦灼与不甘,“想要证明口供是假的,我们就必须证明云福遭受了酷刑。可想要证明他遭受了酷刑,我们就必须接触到他本人。而一旦我们试图接触他,便立刻会背上教唆证人的罪名,让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这……这根本就是无解之局!”
在这片寂静中,苏知意用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缓缓划动,她缓缓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恐惧与茫然。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他们所有人都看不懂的奇异的光芒。
“郑老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足以穿透所有迷雾的力量,“您问我要如何在不接触一个人的情况下,证明他遭受了酷刑?”
郑玄那双本已有些浑浊的眸子微微一抬,那眼神里带着一丝考究的怀疑。
“没错。”
“我的答案是,”苏知意看着他缓缓地笑了。那笑容自信而又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神秘,“我不需要接触他。”
“我甚至不需要看见他。”
“因为我是一名大夫。”
她缓缓地站起身,那股属于神医的掌控生死洞悉本源的强大气场,从她那纤弱的身体里沛然勃发!
“你们看到的是律法是规则,是那密不透风的人心的墙。”
“而我看到的,”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的清晰,“是一个正在被摧残的人的身体。”
“一个人的身体是不会说谎的。”
她看着眼前那三个早已被她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惊得说不出话来的男人。
“严酷的刑罚会在他的皮肤上留下烙印。深入骨髓的伤痛会改变他血液的颜色。而最是歹毒的秘药则会从他身体的每一个毛孔,甚至每一口的呼吸之中,散发出死亡的气味。”
“气味?”林怀远闻言,眉头紧锁。
“没错。”苏知意点了点头,“我或许碰不到他的人。”
“但,”她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只要我还在这座城里,只要他还活着,还在呼吸,还在排泄。”
“我便有办法拿到一片属于他的血肉!”
一间刚刚才被连夜改造出来的守卫森严的地下密室在云舒园诞生了。
药痴古不一正一脸不耐烦地背着他那个宝贝药箱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说你这个疯丫头!”他吹胡子瞪眼地对着那个同样是一身白衣,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个他闻所未闻的口罩的苏知意,大声抱怨道,“老夫正在淮城培育那青霉仙菌!你火急火燎地把老夫叫来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到底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苏知意没有理会他的抱怨,她只是指了指密室中央那张由整块汉白玉打造的冰冷的石台。
“请老先生与我一同会一位特殊的病人。”
“病人?”古不一撇了撇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屑,“人呢?!老夫行医一生,还从未听说过看病,不见病人的道理!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病人马上就到。”
苏知意话音刚落。
密室那扇厚重的由精钢打造的大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
周叔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他的手中捧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的包裹。
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混杂了血腥、污秽与药渣的刺鼻的气味,瞬间从那包裹的缝隙之中弥漫了出来。
“呕……”
饶是古不一这等见惯了各种疑难杂症的老怪物,在闻到这股味道时,那张古怪的脸上也下意识地浮现出了一抹嫌恶。
“这……这是什么玩意儿?!”
苏知意没有说话。
她只是戴上了一双由苏知巧亲手缝制的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
她缓缓地走上前去。
在古不一那充满了震惊与不解的目光注视下,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层油布一层一层地打了开来。
包裹之内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瓶瓶罐罐,更没有灵丹妙药。
只有几块早已被染成了暗红色的甚至还散发着阵阵恶臭的破布。
“苏知意!”古不一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指着那堆连乞丐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垃圾,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你……你竟敢戏耍老夫?!”
“古老先生,”苏知意缓缓地抬起了头。她那双被白色的口罩遮住了半张脸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戏耍,只有一片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认真。
“病人就在这里。”
她指着那堆破布,那声音清晰而又充满了力量!
“这便是他的血肉,他的经脉。以及他正在被何种酷刑所摧残的最真实的呐喊!”
古不一彻底被镇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已经疯了的少女。
又看了看她那双平静得有些可怕的眼睛。
他那颗本还充满了愤怒与不屑的心,在这一刻竟是鬼使神差地安静了下来。
“好……”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老夫,今日便陪你疯一次!”
他学着苏知意的模样,同样戴上了一副手套和那个古怪的口罩。
他走到那张汉白玉石台前。
他那双本还充满了嫌恶的浑浊的眼睛,在接触到那堆破布的瞬间便全神贯注地投入进去。
“你闻。”苏知意拿起其中一块颜色最深暗的布条递到了古不一的面前,“这血腥之气看似浓烈,实则气浮于表,内里却带着一丝败絮之味。这证明伤口并非是利刃所伤,而是……”
“是钝器!”古不一猛地抬头,他眼睛迸发出精光,“而且是反复击打,导致皮肉开裂气血不通,才会形成此等外实内虚的血气!”
“没错。”苏知意点了点头,她又拿起另一块沾染着黄色脓液的布条。
“您再看这块。”
古不一将那布条凑到鼻尖轻轻一闻。
他那张古怪的老脸变得无比的凝重!
“不对……这味道不对!”他喃喃自语,“寻常的伤口溃烂,其味腥臭。而此物却是在腥臭之中带着一丝……一丝奇异的铁锈之味!”
“正是!”苏知意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寒芒,“伤他之物并非是寻常的刑具,而是一把烧得通红的烙铁!”
“什么?!”
“您再看这个。”
苏知意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她将最后一块也是最是干净的看似只沾染了一些尿液的布条递了过去。
“这是……”
古不一刚一接过。
他那只常年与各种毒虫、毒草打交道的手竟是猛地一颤!
他那张古怪的老脸之上,所有的血色都在这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看着苏知意,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魔鬼!
“这里面……有断魂散的味道……”他的声音颤抖起来,“这是刑部专门用来审讯重犯的秘药!此药歹毒无比,服下之后会让人心脉剧痛,神智错乱如坠无间地狱!可偏偏从外表又看不出任何伤痕!”
“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仅知道。”苏知意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镊子。
她看着那堆早已被她们分析得清清楚楚的证据”。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所有的情绪都渐渐地被哀伤所取代。
“我还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寒意,“他们在用刑之时,为了防止犯人咬舌自尽,还在那烙铁之上涂抹了一种混杂了铁屑与骨灰的秘制药粉。”
“此粉遇血则融,无色无味。却能麻痹人的口舌,摧毁人的意志。”
“这种刑具,”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早已被她这番话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的药痴。
“我云家的医书上有记载。”
“它有一个很形象的名字。”
“叫噬魂印。”
古不一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无所不知的少女。
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因为触摸了断魂散的痕迹而微微发黑的指尖。
他那张本还充满了倨傲与不屑的脸上,露出一抹深深的恐惧!
“你……你……”他指着苏知意,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苏知意缓缓地摇了摇头。
“重要的是,”她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得意,只有冷静,“古老先生,现在我们有诊断了。”
“接下来,”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容。
“该去给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开一副足以让他倾家荡产的药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