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将庭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斑驳影子投射在议事厅的青石地板上,割裂出一道道明明暗暗的界线,恰如众人此刻的心境。
一夜未眠。
那两份代表着京城最顶尖势力的礼物依旧静静地躺在桌案之上。
叶府那封烫金的请柬,像一枚燃烧着不祥火焰的令牌。
靖王府那篮普通的瓜果早已被吃尽,只剩下那张写满机密的信纸,证明着昨夜的暗流汹涌。
“呼……”江澈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揉了揉因彻夜思虑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他那张俊朗的脸上,早已没了平日里的潇洒。
“看来,我们这位太子殿下是不打算给我们任何喘息的机会了。”他端起早已凉透了的茶水一饮而尽,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自嘲。
“一封鸿门宴的请柬,便将我们推到了风口浪尖。接,是龙潭虎穴;不接,便是当众打他叶家的脸。”
“无论我们怎么选,从昨天开始,苏知意这三个字怕是已经传遍了京城所有想要看热闹的耳朵里。”
“不止如此。”苏明理那张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与理智。
他指着桌上那张由徐庶亲笔所书的势力分布图,“叶家此举更像为我们画了一道红线。他们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名单上那些尚在观望的中立派,谁要是敢越过这条线,谁就是与他们整个太子党为敌。”
这番话让在座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沉。
“姐姐,”一直沉默不语的苏知巧,那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这个院子是靖王殿下的,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吧?”
苏知意看着妹妹那充满了不安的小脸,心中一暖。
她知道巧儿说到了关键的地方。靖王府的别院是避风港,却也是一个标签。
住得越久,他们身上属于靖王党的烙印便会越深。这对于她想要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甚至借力打力,最终救出舅舅的计划是极为不利的。
“巧儿说得对。”苏知意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让房间里那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一个能让我们站稳脚跟,也能让我们将知意堂这块招牌堂堂正正地立起来的地方。”
“立足之地?”江澈闻言,眸子里重新燃起了自信的火焰,他“唰”地一下展开手中的白玉折扇,属于云州第一漕运商行少主的强大气场再次显现。
“苏姑娘,此事易耳!我四海通虽在京城根基尚浅,但找一处合适的宅院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转过身,对着早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刘掌柜沉声吩咐道:“刘掌柜!”
“少主!”那位在锦绣坊受了奇耻大辱的金牌掌柜,此刻正憋着一股劲儿,想要一雪前耻。他上前一步重重抱拳,那张精明的脸上写满了决绝。
“你现在就去!”江澈指着舆图之上那几处早已被他圈出的黄金地段。
“给我找!不用在乎价钱!但位置要好,院子要大,要足够我们这几十号兄弟和未来的知意堂伙计们落脚!最重要的一点,”他加重了语气,“要清静,要干净!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关于规矩二字的屁话!”
“是!少主!”刘掌柜领了军令状,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了骇人的精光。
“小的便是跑断了腿,也必定在今日日落之前,为少主和苏姑娘寻来一处称心如意的落脚之地!!”
说完,他便转身带着两名精干的伙计,雄赳赳气昂昂地大步流星而去。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了。
刘掌柜没有回来。
江澈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两个时辰过去了。
日头渐渐升到了头顶。院外的蝉鸣声显得愈发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
“少主!”
就在此时,刘掌柜那充满了无尽屈辱与不敢置信的声音从院外遥遥传来。
江澈“霍”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快步迎了出去。只见刘掌柜早已没了早上出发时的意气风发,他那身本还算体面的绸缎衣衫,此刻竟是沾染上了几点泥污,发髻也有些散乱,那张精明的脸上更是青一阵白一阵,仿佛刚刚与人狠狠地吵了一架。
“怎么回事?!”江澈的声音冰冷如铁。
“少主……”刘掌柜的声音都在发抖,他指着城东的方向,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活见鬼般的惊骇,“邪门了!简直是邪了门了啊!!”
“小的按照您的吩咐,先是去了东城那座三进的大宅院。那宅子位置极好,闹中取静,院子也够大,小的看着是千好万好。那牙行的中人一听说是咱们四海通要买,更是客气得跟孙子似的,当场就把那宅子的主人给请了出来。”
“可谁知,”他狠狠地咽了口唾沫,那张脸上浮现出了一抹屈辱的潮红。
那宅子的主人一听说是要给咱们这些从云州来的人住,那脸变得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他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小的的鼻子说,他家的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风水宝地,前几日刚请了大师看过,说是犯了南方的水煞,绝不能卖给那些身上带着水腥气的南方人!否则家宅不宁,必有血光之灾!
“放他娘的狗屁!!”江澈勃然大怒,一脚踹翻了身旁的石凳,“什么狗屁的水煞!这分明就是在指桑骂槐,故意恶心我们!”
“小的也是这么想的!”刘掌柜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哭腔,“小的气不过,便与他理论了几句!谁知他竟是直接叫了十几个家丁出来,说我们再不滚,就要将我们打将出去!还说什么……这里是京城,不是什么泥腿子都能撒野的地方!”
这番话与昨日在锦绣坊听到的何其相似!
“岂有此理!”江澈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另一个方向,“再去!去西城那家!那家主人是个专做西域香料生意的胡商,与京城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素无瓜葛!我倒要看看,他能找出什么理由来搪塞我们!”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当刘掌柜再次失魂落魄地回来时,他带回的消息却让江澈那颗早已被怒火点燃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少主……”刘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看着江澈,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那胡商倒是见了我们,也没说什么风水煞气。”
“他直接开了个价。”
“多少?”
刘掌柜伸出了五根手指,声音沙哑地说道:“市价的……五倍!”
“什么?!”江澈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说,”刘掌柜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惊骇和愤怒而剧烈颤抖。“这里是京城,一砖一瓦皆有其价。玩不起,就别玩。”
“他还说,”刘掌柜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里充满了屈辱,“他说,这还是看在四海通的面子上给的友情价。若是换了旁人,便是出十倍的价钱,他也不会卖!”
“哐当——!”
江澈手中的那只上好的白瓷茶杯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一手,他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已经不是巧合,更不是什么误会。
“这是一堵墙……”苏明理缓缓开口,他走到那上京舆图前,用一支朱砂笔将刘掌柜今日去过的所有地方都一一圈了出来。
“姐姐,江大哥,你们看。”他指着地图上那一个个红色的圆圈,那双聪慧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的理智之光,“这些宅院看似毫无关联,主人也分属不同行当。可他们背后或多或少都与一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拿起笔在那所有红圈的中心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名字。
“叶康。”
“他们在我们周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苏明理的声音虽然稚嫩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他们就是要让我们在这京城之内寸步难行,流落街头!”
“他们不是在跟我们谈生意。”
“他们是在用这种最是羞辱的法子逼我们低头,逼我们滚出京城!”
这番话将那最是血淋淋的、最是残酷的政治阳谋赤裸裸地剖析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欺人太甚!!”江澈那张俊朗的脸上,所有的血色都在这一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身为四海通的少主,自出道以来,在江湖之上在运河两岸何曾三番两次地受过如此憋屈的羞辱?!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在慢条斯理地为自己空了的茶杯重新续上热茶的少女。
“苏姑娘!”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现在你总该信了?这不是简单的商业封锁!这是一场绞杀!一张由太子亲手编织的早已在京城张开的、无形的天罗地网。”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我们当成猴子一样耍吗?这接二连三的羞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用武力解决吧。”
苏知意缓缓地放下了茶壶。
她抬起眼帘,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江澈想象中的惊慌与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