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小小的别院与整个上京城的繁华彻底隔绝。议事厅内,烛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光影摇曳,将每个人脸上的怒意与凝重都拉扯得变形。
“欺人太甚!!”
江澈手中的那柄白玉折扇终是没能保住往日的潇洒,“啪”的一声被他狠狠拍在紫檀木桌上,扇骨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他那张俊朗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双目之中仿佛有烈火在燃烧。
“区区一个锦绣坊的掌柜,一条叶家养的狗,竟也敢如此当众折辱巧儿妹妹!”他猛地站起身在厅内来回踱步,那股属于云州第一漕运商行少主的强大气场再也压抑不住。
“苏姑娘!此事绝不能就此罢休!我这就去信,让我四海通在京城的所有人脉都动起来!不求能与叶家这棵大树硬撼,但要让那锦绣坊明日便关门大吉,还是绰绰有余的!”
“不错,”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叔,此刻也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东家,那吴掌柜的住处,属下今夜便能查明。对付这种恶犬,讲道理是没用的,唯有将他的牙一颗颗敲碎,他才知何为敬畏。”
角落里,苏知巧早已哭得没了力气,此刻正伏在苏知意的怀里,小小的肩膀还在不住地抽噎。
苏明理则死死地攥着拳头,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屈辱与愤怒,他一言不发,但那双赤红的眼睛却表明,若非苏知意一直用眼神安抚着他,他怕是早已冲了出去。
“江大哥,周叔,”苏知意轻轻拍着妹妹的后背,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那平静之下却蕴藏着比江澈的怒火、周叔的杀气更为可怕的冰冷,“你们的心意,知意明白。但逞一时之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明亮,仿佛能洞悉一切人心。
“拆一家锦绣坊,太子和叶家明日便能扶持起十家。杀一个吴掌柜,他们明日便能找出一百个更恶毒的掌柜来。”她的声音狠狠地敲在众人那早已被怒火填满的心上。
“他们怕的从来就不是我们某一个人,而是知意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他们用流言蜚语这把不见血的刀,想要斩断的是我们在京城立足的根基。他们用当众羞辱这盆最肮脏的污水,想要浇灭的是巧儿心中那份对美的创造与热爱。”
她顿了顿,将怀中啜泣的妹妹扶正,无比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巧儿,记住,越是肮脏的泥沼,越能开出最洁白的花。他们越是想让我们活在阴影里,我们就越要光明正大地站到阳光下,让他们看清楚,我们究竟是谁。”
就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又极富节奏的敲门声。
“咚、咚咚、咚。”
周叔眼神一凛,瞬间闪身至门后,沉声问道:“谁?”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傲慢与客气:“刑部尚书叶府的下人,奉我家老爷之命,特来为云州的苏姑娘与江少主送上接风洗尘的请柬。”
叶家?!
这两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让厅内刚刚才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再次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苏知意。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哪里是接风洗尘的请柬?分明就是一封鸿门宴的战书!
苏知意对着周叔点了点头。
厚重的院门被拉开一道缝,一个身穿青色绸缎管家服,面白无须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人,手捧着一封用赤金丝线封口的无比气派的请柬,不卑不亢地走了进来。
他先是环视了一圈这略显简陋的院落,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才将目光落在了主位之上的苏知意身上。他脸上堆起一丝职业的笑容,躬身行礼道:“小的叶安见过苏姑娘,见过江少主。”
“我家尚书大人听闻二位自云州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特在府上备下薄酒,一来是为二位接风洗尘,二来也是想请二位品鉴一番,我这京城的风土人情与那云州之地有何不同。还望二位务必赏光。”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显得礼数周全,又暗藏机锋,那句“风土人情有何不同”,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们,这里是京城,是他们叶家的地盘!
江澈冷哼一声,正欲开口,却被苏知意用眼神制止了。
苏知意缓缓起身,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与虚弱,她轻咳了两声,声音柔弱地说道:“实在有劳叶管家亲自跑一趟。只是知意自小便在乡野长大,身子骨弱,初到京城这等繁华之地,竟有些水土不服,身体抱恙,实在是起不了身。”
她巧妙地将对方散播的妖女流言化作了自己最完美的挡箭牌。
“至于这接风宴,”她浅浅一笑,那笑容纯净无害,“还请叶管家代我谢过尚书大人的美意。待知意身子好些,必定亲自登门拜访,向尚书大人请罪。”
叶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苏知意的脸上一扫而过,似乎想从她那苍白的脸色中看出些许破绽,却只看到了一片坦然与真诚。他心中暗骂一声“狡猾的丫头”,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滴水不漏的笑容。
“原来如此,那倒是小的唐突了。苏姑娘的身体要紧,我家老爷想必也是能够理解的。”他将那封烫金的请柬轻轻地放在了桌上,“请柬小的便留下了,我家老爷说了,叶府的大门随时为苏姑娘敞开。告辞。”
说完,他再次躬身一礼,随即转身退出了院落。
直到那厚重的院门再次关上,江澈才终于忍不住低声骂道:“好一只笑面狐狸!这请柬放在这里,分明就是一柄悬在我们头顶的刀!我们去是鸿门宴;我们不去,便是瞧不起他刑部尚书不识抬举!”
“他这是在逼我们做选择。”苏明理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桌前,他看着那封华美却又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请柬,那张稚嫩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更是借此向整个京城宣告,我们苏知意是他叶家的敌人。”
“叮咚——”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门环轻响与方才叶府的敲门声截然不同。
周叔再次警惕地来到门后,却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年轻仆役。那仆役见到周叔也不多言,只是恭敬地递上了一个用青布包裹着的、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竹篮,低声道:“奉我家主人之命,为苏姑娘送些新摘的瓜果解暑。”
说完,他便转身迅速消失在了巷弄的尽头,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这又是哪一出?”江澈皱起了眉头。
周叔将竹篮提了进来,打开青布,里面是几颗还带着露珠的、水灵灵的蜜瓜与鲜桃,看起来与寻常市集上卖的并无二致。
“姐姐,小心有诈。”苏明理提醒道。
苏知意点了点头,她示意周叔将所有瓜果都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毒之后,才缓缓拿起其中一颗最饱满的蜜瓜。她并没有吃,只是将蜜瓜托在掌心仔细地端详着。
忽然,她的目光一凝。
在那蜜瓜的底部,竟有一个用蜜蜡封住的比针孔还要细微的小洞!
她取来一根银簪小心翼翼地挑开蜜蜡,从那小洞之中缓缓地抽出了一卷被卷得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油纸。
展开油纸,上面是一排排用蝇头小楷写就的笔迹沉稳有力的字迹!
“是靖王府的信!”江澈在看到信纸末尾那个小小的庶字印章时,失声低呼,“这是靖王殿下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首席谋士,徐庶先生的亲笔信!”
信中徐庶以一种极为客观冷静的笔触,为苏知意详细剖析了如今京城之内,以太子和叶家为首的利益集团其盘根错节的势力分布。更在信的末尾附上了一份可以有限度争取的中立派官员名单,并隐晦地表示靖王府将在合适的时机为她引荐一二。
“好一个靖王!”江澈看完信,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震撼与赞叹,“太子送来的是一把杀人的刀,而靖王殿下送来的却是一张能救命的地图!这等手笔当真是天差地别!”
一旁的苏明理也重重地点了点头:“雪中送炭远胜于锦上添花。靖王殿下此举已是向我们表明了他最大的诚意。”
苏知意将那封信纸凑到烛火之上,看着它化为一捧灰烬,那颗因为叶家挑衅而变得冰冷凝重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