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端坐于紫檀鸾纹椅上。椅背祥云鸾鸟虽精雕细琢,却非九数,规制谨严,正合贵妃之仪。她脊骨如松,笔直若玉山将崩前凝滞的孤峰,颈项微仰,下颌轻抬,通身蕴藉中宫皇后的端严威仪,凛然不可犯。然此刻,缂丝鸾凤常服之下,肌骨竟似焚灼,细密汗珠自光洁额角无声沁出,悄然滑落,洇湿了鬓边几缕玄青细发。
她眸光数度游移闪烁,终难抑心潮暗涌,向那槅扇门内、西暖阁幽深之处瞥去。门扉半掩,金丝楠木花窗棂格间,透出内里氤氲缭绕的沉水檀烟,影影绰绰,恍若轻纱垂幕。
高悬于暖阁深处的孝贤皇后御容,其沉静雍容之态,似蕴着无声雷霆,穿透了烟霭重门。两道目光,泠泠然、直刺刺迫视此间,如影附形,洞穿人心幽微,直教人无所遁迹。
春婵摄手摄足,屏息敛气近前,双手恭奉一方剔红云龙纹托盘。盘中稳稳承一羊脂玉盏,盏中新沏贡眉碧色澄莹,茶烟袅袅,清芬四溢:“皇后娘娘万安,请用晨露新茗,稍润玉喉。”
如懿喉间含混“嗯”了一声,目光竟似胶着,半分未离西暖阁幽邃之所。搭在玉盏上的纤指,寒凉彻骨,不见暖意。面上铅粉匀厚细密,直若初雪覆地,莹白一片。细观之,左颊颧骨下延至下颌边缘,脂粉堆叠处,却隐隐透出一痕异样的暗赤浮肿——此乃昨日宫正司掌刑女官素莲,奉上谕以整肃宫闱、训诫中宫失仪之名,于御前明光、众目睽睽之下,亲掴凤颊所遗之痕。
天子威权,重逾九鼎,森严如狱。纵万钧之辱加身,身为国母,亦须敛尽万般颜色,端容正色,生生承之。此层脂粉,便如披挂之末甲,勉力遮掩着母仪九重之表。
然搁于扶手上的指节,赤痕宛然,指尖隐见新茧薄覆,微颤难歇。眸底鸦青沉滞,更添憔悴。仰承圣谕之威,独对孤檠,一笔一画,恭录《女诫》百遍。字字如刃,剜心刺骨,警其‘失德’。彻夜劳形,腕底酸麻如蚁噬髓。此等形骸之损,心魂之创,实乃脂粉难施之处。
她强自凝神,欲擎茶盏。指尖方触温玉,那细微颤栗骤然加剧,牵动护甲上珊瑚米珠,迸出数声“铮…铮…”清响。其音虽微,于此寂殿中却不啻惊雷!声声摧折心魄,裂帛其表。
霎时间,幻象如魇魅汹涌而至,竟将西暖阁高悬的孝贤皇后御容,生生扭曲形貌。画中那雍容端穆、母仪天下之姿,唇畔温厚的笑意,此刻于如懿灼痛迷离的眼中,尽化作刻骨讥诮!乃凌虚俯瞰尘埃,假悲悯之名,行锥心刺骨之嘲!
笑她!笑她乌拉那拉·如懿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终登中宫凤座,却罹御前明谕、宫正司女官亲掴凤颊之奇耻,六宫侧目,青史难书!
笑她!笑她纵享金堆玉砌之华堂,身披母仪天下之尊荣,此刻却难持一盏清茗,珠玉相击之声,恰如威仪崩摧之响!
“凤心甚悦矣……”春婵晨间颂语,如附骨之疽,于耳畔厉啸。富察·琅嬅在笑!在笑!在欣然观瞻天子代其训诫这‘不肖’继任!
如懿娇躯骤颤,若玉山将颓之末悸,再难自抑间猝然回身,铁指深扼容佩腕间:“去……去!”其声凄厉,尽失雍华,颤指幽暗槅扇之内,字字如自齿隙迸裂,灼恨惊惧,“把那幅画……给本宫撤下来!去!立刻!本宫不想看见她!一眼也不想再看见她!”
她奋力推搡容佩,“撤下来!尔等可闻本宫之谕?!”
容佩腕骨几裂,魂飞魄散,遽然跌跪于金砖之上。喉间磔磔,言语本自艰涩,此刻更急如沙砾相磨,支离难续:“娘……娘娘!娘……娘息……息怒啊!”她奋力仰首,浊泪盈眶,惊惶哀恳,颤指反扣如懿冰腕,亟欲渡入半分清明:“万……万不可!此……此举……万……万不可行啊!”
“若……若撤下……落……落到……皇上……耳中……又……又是……大……大怒……娘……娘娘……三……三思……雷霆……雨露……皆……皆是……君恩……娘……娘娘……忍……忍一时……”
“忍?!忍一时?!”骤然间,如懿如遭电掣,霍然起身!
“本宫已忍得够久了!自潜邸至深宫,步步荆棘,处处掣肘!忍那明枪暗箭,忍那指桑骂槐!忍那‘娴’字金印悬颅如万钧枷锁!‘娴静’?‘娴雅’?呵!不过是以贞顺之名,束我手足,锢我唇舌,令我吞尽血泪,强作欢颜!忍!忍!忍!!!”
“如今,本宫已正位中宫,执掌凤印,摄六宫事!这紫禁城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殿宇之上,唯本宫一人配称‘母仪天下’!为何?!为何还要本宫忍?!!”
“本宫才是这大清的皇后!是这六宫之主!尔等——”她戟指虚空,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枷锁与无处不在的‘孝贤’阴影尽数撕裂,“岂敢再以‘忍’字,辱我、欺我、压我?!”
永璇方才用罢早膳,正斜倚澜翠膝畔,把玩一具西洋进贡的珐琅彩嵌玲珑八音盒。忽闻偏殿方向一声凄厉叱咤,紧接着便是器物砰訇、人声鼎沸。那八音盒中叮咚流转的西洋小调,登即被这突如其来的阴戾煞气所侵,竟瑟瑟欲绝,如薄纸般不堪一击。
永璇不过垂髫稚龄,何曾闻过此等骇人声势?登时悚然战栗,手中那金镶珐琅八音盒“啪嗒”一声坠于毡毯,簧片机括骨碌碌散落开来。恰似受惊雏雀,一路乱蹬着藕节般的小腿,踉跄扑跌着便朝殿外逃去。
魏嬿婉黛眉微颦,额角隐痛。方启檀口欲问,那小小身影已直撞入怀,涕泗横流间,惟将那粉雕玉琢的小脸深埋。
“我的心肝肉儿,这是怎的了?”她忙展臂将永璇紧箍入怀,素手轻摩其犹自震颤的背脊,柔声探问,“好端端的,何至哭成这般?可是梦魇着了?”
澜翠绛唇微哂,眼波冷冷向偏殿方向一睇:“回主儿的话,还不是偏殿那位……”她将‘皇后娘娘’几字生生咽下,只含糊道,“……动静忒大,莫说咱们阿哥年幼,便是奴婢听着,心口也怦然难安。阿哥正是教那厉响惊着了。”
永璇闻言,愈发往魏嬿婉怀里缩去,仿佛要寻个地缝钻进去才安稳。抽抽噎噎道:“额娘……呜……皇额娘……皇额娘骂得好大声!好凶……像……像打雷劈在头顶上!永璇……永璇怕……”
魏嬿婉心中洞明,面上却只蕴起一层温婉浅笑。她取了绢帕,细细为永璇拭去面上纵横的泪痕,恍若拂拭花间清露。复将怀中稚儿深揽,螓首轻抵其柔软发顶:“乖儿莫怕,莫怕。皇额娘她……约莫是心藏烦难,一时郁结难舒,故声气略厉。便是天上仙真,亦难免心绪不宁、愁肠百转之时,况乎我们尘寰中人?便如那明月,犹有盈亏圆缺。”
她纤指轻按永璇心口,循循善诱:“永璇当学做个勇毅的小阿哥,更须体察他人之艰。旁人心中郁悒,形于怒色,咱们心知即可。切勿因他人心潮翻涌,便自乱方寸,或引为异事。须知天地浩渺,容得万般情状。须以心平气和视此起伏,更存宽仁雅量以容其失。斯乃君子之道,你可明白?”
永璇仰起小脸,泪珠犹缀于纤长的睫上,似懂非懂,凝望着母亲温煦的面庞。魏嬿婉身上氤氲的暖香,并那沉稳的心音,渐渐驱散其心头惊悸。他轻吸微红的鼻翼,用力颔首,犹带稚音应道:“永璇……永璇明白了。永璇都听额娘的!”
魏嬿婉欣慰莞尔,于其额上印下轻吻:“这才是额娘的好孩子。好了,时辰既晏,且让澜翠姐姐好生送你往尚书房进学。途中勿复萦怀杂响,但思先生今日所授的圣贤道理便是。”言罢,目示澜翠。
澜翠会意,趋前一步,面上已换作恭谨殷勤之态,伸手欲牵永璇:“阿哥,咱们走吧?奴婢给您备好了您最爱吃的糖蒸酥酪、玫瑰松仁小酥,到了尚书房,和兄长们一起吃。”
永璇至此方破涕为颜,小手搭上澜翠指尖,三顾而行,随其步出永寿宫。魏嬿婉倚立窗畔,目送那小小身影隐入朱漆廊柱深处,唇畔笑意渐次凝霜,惟余眼底幽深。
春婵款款近前,低眉敛衽,为魏嬿婉更衣。纤手解开盘金纽子,低语道:“那位眼瞅着是越发失了章法,竟同疯魔了一般!自己巴巴儿捧来一盆‘姚黄’,字字句句夹枪带棒,暗讽主儿当年为孝贤皇后献花之事。奴婢不过将她那片‘诚心’供奉到孝贤皇后画像跟前,她便如燎着尾巴,立时嚷起来,口口声声要撤下那幅画像,说什么……道是画像在‘笑’她!真真是疯话连篇,听着都瘆人!”
魏嬿婉莲步轻移,至妆台前。菱花镜中,映出芙蓉玉面。纤指拈起羊脂玉梳,慢拢云鬓,幽幽一叹:“她也算得是求仁得仁了。”说着,略顿了顿,眼波流转,望向窗外疏朗的天色,复又道:“眼见秋期将近,今儿皇后娘娘既在咱们永寿宫,你便去吩咐小厨房,精心整治几味时令的江南菜式,尤要记得蒸一盘顶好的螃蟹来,专程孝敬皇后娘娘。”
春婵闻言,手中一滞,面现忧惧,压低了声气,急急道:“主儿!奴婢斗胆……那位如今神思恍惚,形同疯妇,万一……万一席间发起狂来,冲撞了主儿玉体,伤及腹中龙裔金胎,这可如何是好啊?奴婢……奴婢实在悬心!”
魏嬿婉浅笑,素手轻抚未显怀的小腹:“能活下来的,方配做我儿。若连这点风波都经不起,亦不足称金枝玉叶。权当……此子助我一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