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婵款款蹲身,轻轻捧起魏嬿婉一双柔荑,拢于掌中。这一握,荣华富贵、尊卑名分,霎时如烟云消散。眼前人,非复那高高在上、执掌六宫的贵妃娘娘;己身亦非那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宫婢。时光仿佛倒流,恍惚间,竟仍是四执库中,两个伶仃无依的小女儿,寒夜更深时,瑟缩相偎取暖的光景。
她凝望着魏嬿婉苍白倦怠的容颜,眸中满是疼惜,心头如压千钧。半晌,方低低叹道:“唉,也是这腹中麟儿,来得忒不凑巧。目下和亲王心怀叵测,暗地里动作频频,谋逆只在旦夕,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主儿凤体贵重,原就……非承孕的吉时。”
春婵语声愈发哽咽,不觉眼圈微红,“偏生又在这要紧关头,将那金玉妍自永巷释出!奴婢每思及此,心如刀绞。若早知主儿已怀龙裔,便是拼却奴婢这条贱命,也定要亲赴那永巷幽暗之地,早早将那祸根了断,断不教她有一丝一毫兴风作浪、惊扰主儿凤体的机会!”
魏嬿婉眼波微漾,怜惜与超然并蓄。抬起素手,抚上春婵腮颊,轻轻摩挲,似欲拂去那惊惶哀愁。
“痴儿,何作此语。你我行来,步步荆榛,何曾得‘合时宜’二字?这九重宫阙,泼天富贵,瞧着是锦天绣地——那真舒坦处,却是棺中枯骨才有的。”
她收手拢袖,意态从容,浑无惧色。
“莫为我悬心若此。我素信,凡尘诸事,福祸相倚,顺逆相生,加诸我身者,无非一劫一砺。天心虽渺,自有经纬,终是周全之意。”
“此子来去,皆是他缘我法。何须惶怖?欲成非常之业,原需‘行一步,观十步’之智。然则,更要紧者,是须悟彻:纵算尽十步之机,岂及风云之瞬息?要紧处,是胸中须有磐石之定,任那‘变’字当头,雷霆万钧,亦能担承无惧!此方为立身之根,成事之本。”
言毕,唇边忽绽浅笑,方才凛冽之气顿化春水温软,眼波微横,带了几分闺中私语般的亲昵,虚点春婵:“且盼着,若这腹中骨肉是个公主就好了。”
春婵忙拭泪痕,强颜道:“主儿福泽深厚,诞育龙裔,无论麟儿凤女,皆是天家祥瑞,奴婢们唯有欢喜叩祝。”
魏嬿婉闻之,却徐摇其首:“我与傅恒,皆欲得一易于拿捏的储君。可你道傅恒与我,就真乃同心?不过各怀机杼罢了。永璇究非我出,”她目光微垂,掠过自己腹部,“于傅恒观之,若得我腹中子为傀,方为最佳。”
“唯此亲儿,一旦落于他掌中,便是勒紧我咽喉的丝线,迫我安坐帘后,做个‘恭顺贤良’的摆设。”
“然则,昔年武曌,亦自才人微末而起,几经浮沉,终握神器,御极临朝。彼时,谁曾料一深宫妇人,竟有移星换斗之能?可见这乾坤之内,‘成例’二字,原为庸者所设。前人既能践此非常之道,焉知今人便不可踵其武,竟其功?”
魏嬿婉抚簪轻语:“吾心所属龙位大统者,唯见女儿而已。便是亲生骨肉,若阻吾志,少不得也送他往那黄泉路上走一遭。”
偏殿那厢,如懿的厉啸穿梁裂石,若困鸾泣血,震得殿宇嗡嗡。
魏嬿婉起身,纤指虚搭春婵腕上:“走罢,莫教皇后娘娘久候。再这般嚷下去,只怕那黄琉璃瓦,也要震作齑粉落下来了。
移步偏殿,但见微尘游走,如懿鬓松钗堕,凤眸赤红,犹自喘息未定。魏嬿婉恍若不见满室狼藉,莲步轻移,盈盈下拜:“臣妾请皇后娘娘安。今晨身慵贪眠,起晏累娘娘久候,惶恐无地,伏乞恕宥。”
她敛衽垂眸,辞气温驯,一袭素罗宫裙衬着小腹,似秋水涵空,娴静无波。这般气度,恰与座上披发嗔目之人,判若云泥霄壤。
如懿见她,面上狂澜倏敛,唇畔绽朵笑影,颊边筋肉微颤:“呵,令贵妃好定力,当真是‘高枕无惊’!安卧这般沉酣,倒似这九重深阙,只你一人怀过孩子。”
“当年孝贤皇后产育,苏氏狂言:‘落草不过须臾事,养大才是真章’。话虽粗鄙,细嚼来,倒有三分歪理。”如懿尾音拖曳如丝,金护甲缓缓刮过檀木扶手,锯木般刺耳,“妹妹膝下已有金氏二子承欢......可莫教人背后嚼蛆,道你亲疏有别,厚此薄彼。”
魏嬿婉螓首愈垂:“娘娘金玉良训,字字如雷贯耳,臣妾铭感五内。窃思仰赖娘娘洪福齐天、慈辉覆海,此胎必得承天之佑,平安落草,顺遂长成。沐娘娘福泽深恩,方不负皇上拳拳寄望,实乃臣妾母子滔天造化。”
抬眸处,眼波微动,凝驻于如懿散乱的云鬓:“暑气蒸腾,濡腻了娘娘鬓鬟。春婵,速去,与娘娘抿鬓理妆。”
春婵方欲趋前,如懿凤眸倏冷,金护甲“铮”地敲上镜匣:“仔细尔等腌臜爪牙!本宫这青丝首面,岂是下贱物可触?”
魏嬿婉颊边笑意倏然一沉,瞬息复又弥合如初,反手自取过一柄羊脂玉梳,莲步轻移,悄立如懿身后:“奴婢粗陋,固不配近侍凤仪。臣妾斗胆,愿亲为娘娘分忧。”言犹在耳,纤纤玉指已轻捻起一缕青丝发梢。
如懿自菱镜中乜她,唇边洇开一抹讽笑:“难为你还念着这营生。也是,旧主跟前伏低做小的看家本事,丢不得!”
梳齿缓缓穿行于如懿发间,魏嬿婉手势柔如分水:“娘娘慈悯,将龙胎‘照拂’之责揽于己身,臣妾感念殊深。若非如此,此刻怕还埋首六宫冗务,对着内务府堆山积海的账册子,连透口气的辰光也无呢。”
她俯身贴近,吐气如兰:“如今倒好,托娘娘的‘恩泽’,方能自那压死人的账山簿海里抽身片刻,理理这篦栉膏泽的轻省活计,松散松散筋骨。说来,真真要谢娘娘‘成全’。”
如懿听罢,鼻息间一声冷嗤逸出,指尖闲闲拨弄着护甲上米珠,曼声启唇道:“妹妹也休在本宫跟前弄这‘锦缎裹芒’的旧戏,你如今拢共不过两月胎气,略动一动,只当舒活筋骨便了,便有些微恙,也扰不动那森罗殿前的铁索拘魂,何至于就将‘死’‘活’二字悬在唇齿?仔细听着,倒怕折损了你的福泽寿数。”
魏嬿婉玉指轻拢,方将梳篦探入如懿如云鬓发,不意腕上遽生巨力,如懿竟猛掣其臂。羊脂玉梳应声脱手,泠然一声落于金砖墁地,幸未碎损,唯辗转数匝,止于檀尘。
“本宫岂敢劳令贵妃金玉之躯侍奉!今既怀重身,阖宫孰不珍护?倘有纤毫差池,本宫这中宫之位,恐为物议所摇撼。尔且自去将息,勿滞玉阶,徒碍清务。”
魏嬿婉亦不愠,垂睫略睇堕梳,早有慧黠的宫娥趋步拾起,捧奉于侧。她款款直身,眸光流转,顾望窗外熹微,柔声道:“娘娘体恤,臣妾铭感。然……”语稍顿,声愈低婉,“今曦光既上,内务府所呈六宫积牍,垒若丘山,理宜核验之时。稍延,恐滋纷沓。”
如懿扶容佩之手徐起,径趋偏殿紫檀大案。案头果累叠账册若丘,算筹笔墨俱陈。她信手拈起那乌木银角算盘,运指轻点,珠玉相击,泠然数响:“此本中宫职分,何须贵妃妹妹提点?尔今身怀龙裔,金玉之体,正宜安胎静摄,摒绝劳形俗务。本宫虽无妹妹青春娇贵,然筋骨犹健!纵使躬操十载,亦堪荷此千钧之任。”
她略侧玉容,唇际衔哂,其意叵测:“妹妹那微末争胜之念,早敛为佳!纵使殚精竭虑,亦不过徒拨空算珠,虚掷心神,恐累及腹中龙胎,宁非自损玉胎,两失之虞?”
语毕,如懿已端然危坐案前,一手展卷,一手涩然运珠,目不旁瞬。
魏嬿婉敛衽深福:“娘娘训诲谆谆,臣妾谨受。春婵,”她转顾身侧,“尔素称精细,且去为皇后娘娘研朱濡墨,侍奉笔砚。务须轻手轻足,毋扰清神。”
春婵恭应一声“是”,碎步趋至案侧,挽袖执起那方上品松烟墨锭,于端溪紫云砚中徐转轻研,墨香幽然氤氲。砚池渐浓,乌泽如漆。
魏嬿婉自移莲步,款款行至殿中一张秋香色锦缎引枕贵妃榻畔,纤腰微折,软软斜倚。早有宫娥奉填漆海棠茶盘,上置新沏雨前龙井一瓯,佐以数碟时新细点:松瓤鹅油酥、藕粉桂蕊糕、玫瑰鹅脂卷……皆乃巧手精制。她轻舒玉指,拈一酥点,小口细啜,意态闲慵。身侧澜翠持素纱团扇,屏息凝神,款款摇风。香风暗度,茶烟轻袅,真若瑶台谪仙,安享清晏之福。
案牍劳形,虚汗渐渐洇透如懿中衣,额角亦涔涔生珠。偏是那贵妃榻畔,缕缕茶糕甜馨,伴团扇送爽之风,幽幽暗度,拂掠鼻端。她抬眸,目光穿行于累叠账册之隙,窥见魏嬿婉闲云野鹤之态,晏然自适;再顾己身,尘垢满面,汗透重衣,伏案劬劳之窘迫尽显。心头一股无名业火骤炽,焚灼五内。这千钧庶务,此刻竟化作难言折辱——她堂堂中宫,竟似专为贵妃操持琐务、恭候驱遣之仆婢!一股浊气壅塞胸臆,吐纳维艰,直噎得眼前昏瞀,册上墨迹亦游移如蚁。
日头渐昳,蝉鸣嘶噪,搅得人心头愈发烦腻。魏嬿婉慵然启唇,娇声若啭:“澜翠,且往小厨房视其备膳何如?这时辰也近了,传膳罢。”
言毕,款款而起,敛衽向如懿盈盈一福:“娘娘玉体为要,请暂移尊驾,略进羹汤,再理账册未迟。此间簿籍堆积,岂旦夕可竟?若因饥疲劳损凤体,臣妾等侍奉不周之过,罪何可逭?且空腹操持,神思昏聁,恐核验有疏,反为不美。伏望娘娘体恤下情,略进饮食,暂息劳形,方是持盈保泰之要。”
只听外间脚步窸窣,膳房内侍十数人,鱼贯捧盒而入。一时朱漆填金海棠花食盒次第开启,但见一席江南时令细点羹馔,罗列于剔红嵌螺钿云龙纹膳桌之上:胭脂鹅脯叠作珊瑚山子,油润莹然,赤霞玛瑙不足喻其色;水晶虾仁颗颗浑圆如冻玉,盛在龙泉窑粉青冰裂纹荷叶盏中,透映盏底游鱼暗纹,更显剔透玲珑;一盅清炖蟹粉狮子头,胎质莹白的定窑盖碗甫揭,便氤氲起荸荠嫩藕的清芬,那肉圆润若明珠,浸在琥珀色清汤里,汤面浮着几点翠绿鸡头米,煞是诱人。
最夺目者,乃是一盘青背金鳌、白腹玉脐的阳澄湖大闸蟹,只只足有七两重,底下密密铺着新摘紫苏嫩叶,蒸得甲壳橙红赛赤金,热气裹着蟹膏异香蒸腾而上。旁设錾花累丝莲瓣纹银碟,盛着姜醋汁儿,另有蟹八件一色纯银打造——锤、镦、钳、铲、匙、叉、刮、针,皆錾着缠枝西番莲,精光闪烁,耀人眼目。
宫娥们屏息侍立,只待主子一声吩咐,便要上前伺候拆解。那蟹香混着姜醋辛香,早引得廊下小丫头子们悄悄抿嘴。
如懿目光甫及那盘蟹,芙蓉面倏然凝若寒霜,指尖金护甲铿然击在紫檀案头:“好个腥秽不堪的浊物!也配玷污本宫膳桌?立时撤了下去!”
魏嬿婉眸底一丝冷哂乍闪,旋即垂睫深俯,恭谨之色愈浓,柔声赔罪:“原是臣妾思虑不周。只因念及娘娘桑梓江南,值此菊灿蟹腴之时,此物更是经冰船驰驿,昼夜兼程自江南贡入禁苑,最是金膏玉脂之品……奈其生性娇贵,离水则腐,沿途损折殆尽,所存者十不逾三。念及闾阎黎庶犹有饥馁,若弃此天珍,实乃暴殄……”她语意微澜,似怯还探,“娘娘既厌此浊物,臣妾斗胆,敢请恩旨,将此赏与奔走劳碌之宫人?也算……不负其千里风尘之苦。”
如懿胸中浊气上涌,恍见那蟹螯张舞,戟指相向,陡生厌憎,倏然拂袖冷叱:“凭尔裁度罢!”
“谢娘娘恩典!”魏嬿婉立时转首,对阶下扬声道,“春婵,还不快率众人叩谢娘娘天恩?将这御赐的蟹端出去,趁鲜分食了罢!”
“奴婢等叩谢皇后娘娘天恩!”春婵、澜翠、王蟾并一众宫人齐齐伏地叩首。旋即,那盘热气腾腾的蟹便被小心翼翼捧至殿外廊庑之下。
廊下顿时喧腾起来。宫人们得了这罕物,哪还顾得仪态?七手八脚掰开蟹壳,剥剔蟹肉,吸吮膏黄,笑语喧哗,杯盘叮当。那剥下的坚硬蟹壳、断裂的蟹足、零散的蟹钳,被随意弃掷于光洁的金砖地上,红白狼藉,膏足涂地。几只硕大的蟹盖被无意踩踏,咔嚓碎裂开来,内里残余的膏脂黏腻地沾污了砖面,刺目地铺陈在如懿抬眼便能望见的视野里。
她鼻端忽缠上了一缕腥湿,恍复堕江南梅雨——濡风黏腻,裹着菱塘蓼溆的土息、渔市鱼虾的浊气,丝丝入骨,如蛆附髓。这腌臜气味,早烙作心头‘下贱’二字,偏又似鬼魅嗤嗤,笑她纵戴凤冠翟衣,终挣不脱水乡腥膻的印绶。
她深厌此味!厌煞吴语侬软、厌煞苔滑曲巷、厌煞画舫笙歌!拼却一生,欲洗尽水锈,要做那禁苑风霜里淬出的端严牡丹,岂甘为烟波中易折的芙蕖!
然那“咔嚓”折螯之声入耳,竟令如懿脊心骤寒,恍觉巨钳啮咬玉柱,铮铮几裂!剜髓之痛,直透泥丸!
电闪间,悚然彻悟,半生营营,何曾脱却‘江南蟹’之宿命?那层为其鄙薄、复又隐隐作痛的‘故水旧甲’,早被宫闱霜刃、京华青眼、乃至自家掌中寒锋,生生剥尽!而今无遮无蔽,唯余赤子柔肌,痛彻九渊。
富察·琅嬅,在笑。
如懿辨得真切——这笑独独递与她一人耳中,恰似金簪暗划冰绡,不见血而寒彻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