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断宵深,椒室烛幽。魏嬿婉尽卸钗环,独着素绡寝衣,慵倚云锦软榻之上,纤指执书卷,眸光漫垂膝前。灯影摇曳间,映得她眉目如画,孕态微显,更添几分娇慵之韵。
进忠俯伏盘金毯上,身形尽敛,恭谨无伦。其手骨节分明,劲蓄掌心,正为魏嬿婉推揉孕中微丰之胫。语声低缓柔韧,刻意送于耳畔:“回禀主儿,奴才今赴太医院敷药,适逢张太医当值。念及主儿玉体矜重,斗胆窃效天听,多问一句。太医云:妇人妊身,气血濡养失度,下肢易见浮肿之虞…”他略顿,指腹顺着肌理缓缓按压,“其言当以温通为法,如此徐徐揉按,宣通经络,可稍纾其症,尤利麟胎。”
魏嬿婉闻言,眼波流转,凝于进忠额际,那方新易的素白药帛,映着荧荧烛火,尤显惹目:“你额上此创…太医何言?还剧痛么?”
进忠指下未辍,首愈垂,额角几触其膝上锦缎。喉间逸出轻喟,似餍足,复似隐忍:“蒙主儿垂悯若此,奴才虽万死,犹甘如饴。区区肤损,何足齿及?此刻…”他微仰其面,目光自下承迎,渊邃如潭,隐焰暗燃,“此刻得见主儿慈颜关切,聆听主儿温言垂询,胜服金丹玉液,哪里还觉着半分疼痛?”
语未竟,指温已沁素绡。烛影幽微,浮于其低垂眉睫之间,晦暗难明。
魏嬿婉一声轻叹逸出唇畔,眼波扫过腹间,染上几许郁色:“此子…来得终非其时。和亲王那头,近来颇不安分。秋狝大典,我本势在必行。然则…此身既显,皇上圣虑龙嗣安危,断不会允我随驾。”
进忠首微抬寸许:“主儿圣虑极是。然奴才愚见,正因龙裔贵重,主儿更当随侍君侧。”
“若主儿留驻深宫,一则宫闱深深,人心叵测。主儿圣眷正浓,又怀龙裔,已是众矢之的。圣驾远行,主儿独居椒殿,纵有宫人环侍,焉知无那心怀妒恨之辈,趁隙以‘安胎’之名行阴私之举?饮食汤药,熏香铺陈,一物一事,防不胜防。热河行在,规制精洁,耳目亦简,反易掌控。”
“二则,主儿孕中不宜劳心。若留守宫中,六宫请安问讯、琐务陈情,纵可推却,焉能尽绝?此等虚耗心神,何如伴驾热河,静养林泉?况秋狝在外,规矩稍弛,主儿只需静居精舍,以‘专意为皇嗣祈福静养’为由,闭门谢扰,最是清静无忧。”
“三则…”他指腹忽施巧劲,按过足三阴交穴,“热河行在,天颜咫尺。主儿偶感不适,或思念君父,遣一心腹通传,不过须臾。皇上念及皇嗣,必亲临探视。此间温情关切、天伦之乐,岂是隔着重重宫阙、遥遥书信可比?若留宫中,恩泽如水,纵有万般牵挂,日久…恐亦生疏阔。”
“主儿不妨以‘三安’为表,一安圣心:奏请精擅妇科之太医随行专护,陈明热河地气温润,更利安胎;二安龙嗣:言明深宫人多眼杂,恐扰静养,反损皇嗣元气,随驾可闭门清修,专一为皇嗣祈福;三安君怀…”他唇边微漾一痕幽意,“恭言秋狝车马劳顿,妾虽绵力,愿侍笔墨、奉清茗于御前,或承欢叙话,稍解君父寂寥。此三安,字字为龙裔,句句念天颜。”
魏嬿婉听罢,莞尔一笑,悄然漫至眼尾,将方才郁色尽拂:“汝虑甚周,字字句句,皆切中肯綮。本宫省得了。”
进忠按抚渐趋沉实,愈见熨帖:“主儿圣明烛照,奴才这点子愚见,能入主儿法眼,已是天大的造化。”
“只是…奴才斗胆,还有一事悬心。主儿对启祥宫那位…金贵人,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打算?”
她指尖微动,书卷轻置榻边螺钿小几:“金氏如今的身子,不过一具强撑的朽木空壳,内里早是油尽灯枯。家山倾覆,根基尽毁,这六宫之中,谁还正眼觑她这失爪病虎?在皇后娘娘眼里,更是枯棋一局,连弈兴都无。至于皇上…”魏嬿婉息间一缕轻哼,“天子仁德,念及旧情,施舍一二安稳,容她苟延,博个宽厚虚名罢了。”
“可她金玉妍是何等心性?烈火烹油中争惯了的人,岂甘这般无声蝼蚁、蜷缩一隅而殁?便死,也定要挣个九鼎之重的身后名!‘太后’尊号,是她至死难消的执念;亲生骨血,更是她妄攀青云的末路指望。欲使其亡,必先令其狂。我们…便做那搭梯人。要搭得结实,让她笃信真能直上九霄,触那梦寐的‘太后’尊荣!教她在最后这番狂悖里,燃尽残烬,自掘坟茔。”
忽而,她倾身微探,云鬓几欲拂过进忠低垂的发顶。一缕温热气息,杂糅着名贵熏香与淡淡药味,若有似无,兜头罩下。
“去寻个…‘妙’方子来。”
“替了她那吊命的苦汤。务要使其恰如枯木逢春,精神焕发,恍若沉疴尽去。”
“方子本身,切莫沾染半分毒物痕迹,须得堂堂正正,尽是些温补圣品——人参、鹿茸、紫河车,越是名贵的金石之品,越显‘恩典’隆渥。然则配伍君臣,剂量火候,务要巧妙,使其气血如鼎镬沸腾,看似汹涌奔突,实则急速蠹空那久如朽絮的根基。催动她残存的元气,恍若灯油泼入烈焰,倏然大亮,刺人眼目,却也…瞬息成灰。”
语声甫落,魏嬿婉并未抽身。犹自维持咫尺之距,眸光自进忠筋络微贲的后颈,缓缓巡弋至其微露的耳廓。兰息轻呵,不偏不倚,正拂落于他那薄透的耳垂之上。
进忠如遭无形火灼,酥栗自耳珠窜髓透骨。喉结剧滑,吐纳失序。垂睫急颤若惊蝶,覆下惶翳。按于主儿胫上的指尖微蜷,泄尽了心底万丈波澜。
“主儿…又逗弄奴才……”
他终是缓缓抬首。
平素恭谨卑微之态,此刻尽褪大半。深瞳如渊渟,然渊底炽焰翻涌,无声灼灼,凝注几欲噬人。
那目光之中,惊悸乍燃,幽欲暗挑,更兼洞悉主上深意、甘愿沉沦此危局的狂热与臣服。万般情愫,皆在抬首刹那,赤裸撞入魏嬿婉眼底。
曙色初染,薄雾如绡,尚未涤尽宫苑夜色。椒殿深帷,沉香袅袅自鎏金博山炉逸出,氤氲低徊。宫娥太监屏息蹑足,拂拭洒扫于青砖地衣之上,唯恐一丝杂音惊扰云锦重帷后酣眠的贵妃。
值此清寂之际,永寿宫朱门轻启。如懿仪驾虽简,然通身气派煌煌夺目。身着石青色缂丝鸾凤常服,赤金点翠嵌东珠凤钿耀于乌鬓,颈悬东珠朝珠一百零八颗,颗颗浑圆莹润,垂至胸前,更衬得肤光胜雪。耳坠赤金累丝嵌红宝牡丹耳珰,随着步履轻摇,宝光流转。护甲亦是赤金点翠,镶米珠珊瑚,纤长华贵。容佩紧随其后,手中捧一盆姚黄牡丹,花开正盛,瓣瓣明黄如金,蕊吐丹霞,国色天香,雍容逼人,与晨光清冷格格不入。
春婵早已闻报,自廊下疾趋而前,躬身深福,姿态极恭:“奴婢春婵,恭迎皇后娘娘凤驾!娘娘万福金安!主儿尚未起身,劳娘娘屈尊移驾偏殿稍候,奴婢即刻通禀。”
如懿眸光流转,掠观紧闭的寝殿,终凝睇于那盆灼灼姚黄之上。唇角浅勾,笑意端雅,语底渊然:“无妨。本宫奉上谕,特来探视令贵妃玉体安泰。晨起清爽,见花房姚黄养护得宜,竟于盛夏违候而绽,如此精神焕发,”言至此,目光若不经意掠拂过春婵低垂的眉际,“想是花房那些奴才们,窖冰镇之,清泉沃之,晨昏侍奉,不敢有丝毫懈怠,方能保此倾国之色。念及贵妃有孕在身,见此名花或可怡情养性,添几分祥瑞之喜,故特携来,与贵妃共赏这盛夏奇珍。”言语间,指间护甲米珠珊瑚流灿,映衬牡丹金瓣,光华交辉,眩目生辉。
春婵面上笑意愈见恭顺谦卑,眸中精芒倏隐,转眄泫然,感佩之色沛然盈溢:“皇后娘娘恩泽如海,体恤入微,奴婢代主儿叩谢天恩!这姚黄盛放,实乃吉兆!”
“说来亦是奇缘,我们主儿自诊得喜脉,常感冥冥之中必有厚德护佑。主儿言道,此乃孝贤皇后在天之灵,眷顾皇家血脉昌炽,垂慈施恩。为感念先皇后无边圣德,主儿特命奴婢等,于西暖阁辟静室一间,恭悬孝贤皇后御容圣像一幅,晨昏定省,馨香祷祝,祈愿先皇后在天之灵,永佑皇上子嗣绵延,社稷永固。”
言讫,春婵已侧身导引,步屣轻悄,行至西暖阁门前,素手启雕扉。迎面紫檀翘头案上,赫然高悬富察·琅嬅端丽慈和的半身御容,画前炉烟袅袅,香果时鲜,供奉如仪。春婵回身,从容接捧容佩手中那盆光华烨烨的姚黄牡丹,神色端凝,恭捧名花,趋至供案前,端置其于御容下方正中。
“孝贤皇后生前最是钟爱姚黄牡丹,花中魁首,雍容天成,恰如先皇后母仪天下之德,辉映日月。”
“皇后娘娘今日凤驾亲临,携此国色天香之圣品,奉于先皇后圣容之前,这份拳拳孝思,与我家主儿供奉圣容之心,实乃感通先灵,后先辉映。孝贤皇后在天有知,若见今日中宫之主,亲奉其心爱之花至御前,定感欣慰无极,凤心甚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