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宝、惢心二人,早已被褫去锦绣袍服,只余下素白中衣蔽体。然此刻那单薄的衣衫,亦被血污狼藉浸透,片片粘连于绽裂的皮肉之上,更兼遍体鞭痕板印,纵横交错,紫胀坟起,煞是骇人。
数名执刑婆子并内监,环伺左右,面目森冷如泥塑凶神,眼风扫处,直令人骨髓生寒。
慎刑司总管太监高踞太师椅上,徐啜半盏酽茶,眼皮微垂,似阖非阖:“三宝,尔乃翊坤宫掌印内监?内府采买一应事务,经尔手倒腾几转?中宫娘娘处,又分润几何?速速从实招来,免得皮肉受苦!”
言未竟,旁立一悍阉手中蟒鞭已挟腥风盐水裂空而下!但闻“啪嚓”一声,三宝背上单衣应声绽裂,一道紫痕登时坟起。他“嗷”然一声惨嚎,身似滚地虾蟆,弓缩一团,声气抖颤不成言语:“爷…爷爷明鉴!奴才….奴才不过是个奔走传话的下贱坯子!内府诸事,便…便有百胆亦不敢染指!中宫娘娘…娘娘她….”
“娘娘如何?”总管太监眼皮微抬,指尖轻叩盏盖,慢悠悠搁下茶盏。
“娘娘她..唯...唯求天家体面,故…故衣着用度略鲜亮些,然…然赏奴才辈者...不….不过是些糕饼残渣余屑…焉…焉有金银细软...教…..教奴才贪墨啊……”三宝声嘶力竭,字字皆牵动伤处,涕汗如浆。
执鞭太监嗤鼻厉叱,鞭影倏忽复织如罗网:“狗才!尚敢狡辩!皇后母仪万方,翊坤宫拔一寒毛亦重逾尔躯,至汝口中竟成锱铢必较之鄙户?打!着实打!”
霎时间,鞭风裂空,呼啸之声不绝,尽数着于三宝绽肉翻裂处。哀嚎声声递惨,裂石穿云,于逼仄石室中撞壁回旋,闻者颅裂,壁上积尘亦簌簌纷坠。
那厢惢心,早已是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张清水素面惨白如新丧缟素,泪珠儿潸然滚落。其躯本自娇怯如弱柳,方才十数杀威板落下,臀股间已是皮开肉绽,血渍早透薄裈,如遭烙铁炙灼,痛彻心扉。
一执刑老妪,生得满面横肉虬结,紧攥一副檀木拶指,猝然箍上惢心十根春葱也似的柔荑。
“小贱蹄子!翊坤宫头面大丫头,素日里可曾金钏玉簪加身?中宫娘娘赐过你何等恩赏体面?速招!内府各处‘孝敬’,曾否经汝之手传递分润?”
“啊——!”拶箍猝紧,十指锥心,剔骨之痛令惢心眼前金蝇乱舞,迸出一声惨嘶。
“没……真……真真没有啊嬷嬷!奴婢……不过是个捧茶盏奉手巾的贱婢……月银……统共……统共那几钱散碎银子……便……便想买点子像样头油……尚……尚……”
她气息促乱,惊痛交加,语益零落:“中宫娘娘……娘娘素日慈悯……然……然赐奴婢辈者……左不过……是些残……残羹冷糕……或……或年节间……赏下数枚……蜜渍桃脯……更……更无他物!内府事……奴婢连影踪都未窥得半分……焉知?焉涉?求嬷嬷……开恩……饶了奴婢吧……啊唷——!”
老妪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岂肯轻信?只道其牙关紧咬,抵死顽抗,腕底力道阴恻恻陡增三分。
竹拶深啮皮肉,骨节磔磔作声。惢心痛极几绝,涕泗滂沱,哀声与三宝处相绞相缠,充塞囹圄,直如阿鼻地狱。
一太监厉叱:“呸!翊坤宫窘迫若斯?竟无像样赏赉?一派虚言!定是贱骨难驯!”言讫,抄起泉浸藤条,复狠狠笞落惢心腿股绽裂处。
慎刑司总管闻此满室凄惶哀嘶,漠然道:“着意严诘。若无实供,则刑具不止。”
翊坤宫偏殿。
紫檀供案上,孝贤皇后金漆神主端然居正,幽光寂寂。两座青铜仙鹤香炉吐纳青烟,氤氲于森森殿宇,合以线香沉郁之气,沁入肺腑,凛冽如冰刃刳喉。
如懿跪伏于金砖之上,已逾两时辰。素绫中衣尽为冷汗所透,紧贴脊梁。青丝委地如瀑,覆掩素面,唯见数缕湿鬓黏附颈侧,随其口中艰涩诵念《女诫》、《内训》之微息,簌簌而颤。“克己复礼”、“卑弱自持”之辞,字字如棘,笞挞于其摇摇欲坠的体面。
“咚——!”末叩首落,颅骨沉沉坠地,闷响如槌。如懿身形颓晃,若骨散筋弛。
“娘娘!”容佩失声低呼,惶急之下舌结喉窒,唯闻“嗬嗬”之声,忙抢步上前,双臂急托其颓然委顿之躯。
如懿双股僵木,若灌铅铁,复如万针攒刺。甫受力,痛彻心髓,竟至移形不能。容佩力猛,二人踉跄相叠,几欲倾坠于金砖之上。
“蠢材尔!”如懿猝发雷霆,积郁屈辱尽泄于斯。贯力猛推,容佩踉跄跌出数步,脊骨“砰”然撞上殿柱!容佩痛极,舌根僵涩,徒然搅动,喉间唯余断续呜咽。
如懿勉力攀定供案,喘息如雷,惶目四顾,若困兽焦灼嘶咆:“惢心呢?!本宫的惢心安在?!”
容佩忍痛抑眩,仓惶跪定,双手急颤,自残喉间竭力迸出碎音,字字混着血沫腥黏:“娘……娘娘……令、令贵妃……向……御前……呈……内务府账册……指……勾稽多处……含混……皇上……天威……雷霆……夤夜……彻查……惢心……与、与三宝……尽……尽锁拿……押入……慎刑司……鞠审……至……至今……未……未归……”
“魏——嬿——婉——!”如懿目眦尽裂,几欲泣血!腰脊猝然一挺,竟凭焚心之怒,暂抑双股之虚,切齿迸声:“贱婢!是彼!是彼构陷本宫!欲断吾臂膀,掘吾根基!定是毒妇御前栽赃!!”
极怒如焚,灼其残志。她再不恤鬓发散乱、罗袜无踪之狼藉,踉跄着直扑殿门,欲觐天颜。即刻!立时!恨不能生啖魏嬿婉画皮之面!
寒风自门隙透骨,刺其赤裸的足踝,激得通体森然。指尖将触门扉刹那,一股更甚的眩晕骤攫神魂。
“皇……皇上……”她喃喃低唤,遽然垂首,睇向空空如也的素手——那象征中宫威仪的金缕护甲!失此甲,安能母仪朝堂?何以震慑六宫?!
如懿猝然折身,若癫若狂扑回妆台,妆奁半启,翠翘珠钿委乱。十指于璀璨的寒光间疯魔翻搅!泪泉决堤,漫过素雪双颊,簌簌溅落妆台,泅开一片凄寒的水晕。
终是攫住那赤金点翠嵌东珠护甲,狠命一扣,指节森白,恨意切齿。
“本宫乃皇后!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掷镜嘶吼,鉴中人披发跣足,泪痕狼藉,字字皆从齿龈迸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凤印在握,六宫俯首!本宫体面,即大清体面!岂容贱婢作践!岂容毒妇构陷!!”
她遽然旋身,护甲曳过一道冷弧,便要再闯殿门。
“娘……娘娘——!”容佩扑跪上前,死命攥住如懿赤足下的裙裾,残舌翕张,瘖哑含混,字字泣血:“皇……皇上……辰……辰时……便……便移驾……京郊……汤泉宫……了!”
如懿闻之,身骨一颓,萎然跌坐于寒浸金砖之上,恰似玉簪折茎。赤金点翠护甲深掐入掌,竟不觉痛,唯嵌几弯紫月痕。
“贱人…,都是贱人!呵呵…呵…呵呵!他又纵欢去了——弃庙堂、抛本宫,又纵欢去了!”狂笑陡歇,螓首倏然低垂,气息细细,游丝也似。
“圣驾南巡…遭变…便…便命本宫上自罪表……”如懿唇瓣几不可察地翕动着,语声轻飘,如殿角博山炉末一缕残篆,风过即散,“道是……为伴本宫归省,方误了朝政……”
“他焉知……他岂能知?”她低语如呓,又似渍透黄梅苦雨,“本宫此生……何曾愿返那江南故里?”
菱花镜中,曾粲然如星的双眸,此际幽黯无光,恍映出那段永不愿醒的旧忆——那窄仄、喧阗、洇透水腥的姑苏旧巷。
阿玛那顶单薄的七品顶戴,在这煌煌帝阙的万丈荣光之下,轻贱得如同殿角随时可被风吹去的浮尘。
犹记幼时,她踮足石埠,见官靴踏过苔痕湿滑的青石,溅起浊泥点点,恰如心头盘桓不去的卑琐。石缝间,常有细若芥子的河蟹挣出,顷刻为行人履底齑粉,只余一滩混着土腥的浊水,氤氲于窄巷。这气味,竟似生了根,透骨入髓,渗进半旧的夏布衫子,蚀入她强自挺直的脊梁骨缝,更浸透了她每每遥望京华烟云时,眼底每一寸焚心灼骨的不甘。
京师,巍巍天阙所在,方是她魂牵梦萦、心之所系的归处。乌拉那拉氏,这璇枢玉叶般高贵的姓氏,原该如九霄孤月,清辉足以朗照山河。可叹她这一脉,不过是攀附乔木的细弱藤蔓,纤若游丝,如何承得住半分那皓月的清光?
犹记辞家前夜,额娘枯槁的手死死钳住她臂腕,指节如钩深陷肌理,喉间挤出带着水腥的黏湿气音:“抵京后……切莫忘却,景仁宫那位,乃汝嫡亲姑母!”那浑浊的眼底,灼着焚身般的炽焰。
“嫡亲”二字自额娘喉中碾出,如咒似偈,欲驱尽她骨子里的水腥与卑琐。如懿心底却漫起一片彻骨的寒凉,冻得指尖都僵了。她焉能不知?那端坐景仁宫、垂裳御宇的皇后娘娘,不过是舅公家攀得高枝化凤身的女儿,一位素未识荆的‘表姑母’罢了。直至那道能易骨洗髓、移星换斗的懿旨降临,她才得初叩森严宫阙的朱门,伏于冷浸鉴人的金砖地上,仰见明黄凤袍中人——满头珠翠宝光流转的陌生‘姑母’。那来自九霄的目光,一瞥而过她低垂的螓首,淡漠疏离,恍若检视外省贡入的常器,度其堪置何所。
深宫日月,步步履刃,亦步步织锦。她将一口吴侬软语生生磋磨得字正腔圆,尽涤姑苏余韵;便连捧盏啜饮时,纤指微屈之态,亦刻意淬炼得端方合度,无懈可击。见新选宫嫔行止犹存粗拙,通身掩不住的闾阎烟火色,唇边便噙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哂;观那骤贵千金,纵遍体绮罗,通身却脱不去刻意雕镂的艳俗匠气,更惹心底生冷厌憎,十二分难耐。
“沐猴而冠!” 她曾数次如此冷哂他人。镜中人远山含黛,云鬓花颜,眉梢眼角尽是凌虚傲色,俨然生来就该是步摇云端、俯瞰众生的命格。岂料今时今日,这四字淬毒之语竟蓦地化作千百根冰针,带着昔日所有的轻蔑与自矜,狠狠倒刺回来,将她一颗心扎得千疮百孔,痛彻骨髓!
菱花镜里——那精心描摹的远山黛,那薄染匀晕的胭脂痕,那刻意效仿的天家气度……与她齿间碾碎的‘沐猴而冠’,究有何异?她竭力濯洗的,原是青石缝里洇透的蟹腥浊气;她焚身披挂的,何尝不是另一袭华美却终非己有的冠裳?
京华贵胄闺秀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从容骄矜,视金玉如尘芥的底气,任她殚精竭智,亦难摹其万一。愈是绷紧心弦,身上这袭耗尽心血织就的华裳,便箍得愈紧愈脆,恍若欲坼的冬湖薄冰,又如盈寸将迸的琉璃盏,隐作哀鸣。似下一息,便要铿然迸碎,飞琼溅玉间,无可遮拦地绽出内里那个,自苔深水巷而来、犹自引颈仰望九霄的惶遽形骸。
秦淮烟柳养就之人,安得与天潢贵胄竹马青梅?江南舟楫载育之身,焉能共乌拉那拉簪缨同沐荣晖?此本借‘故亲’之名,巧营蜃楼之墟。惟其心自知——甚或京华朱门娥眉皆洞若观火:她尤疑富察·琅嬅,冷眼斜睨,若观梨园优伶舞袖,唇畔噙讽,尽览其河蟹横行之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