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趋步至养心殿东暖阁，但见朱廊静寂，日影西斜，映得殿宇琉璃瓦上金辉流溢。进忠侍立阶前，觑其款款行来，手中拂尘微扬，银丝漫卷，似拂尘寰，又似掩形迹。待其近前，方压低声息，那话语便如游丝般钻入魏嬿婉耳中：“令主儿方才叙话，端的忘情。若非奴才觑隙，早早将那些没眼色的支开，恐此刻……木兰围场草料垛畔，便要多一位‘闲人’候着了。”言罢，目光如蜻蜓点水，在她面上一掠，倏然垂落。
魏嬿婉闻言，朱唇微抿，眼波流转处似嗔似喜。她先四顾一巡，睇见左右廊下确然无人，方乜斜了进忠一眼，玉指暗探，在他腰间系着的宫绦旁侧，隔着那身靛青的太监袍服，不轻不重地一拧。指尖力道透着几分狎昵，口中却道：“好个没遮拦的奴才！皇上待那等肱骨之臣，倚若长城，岂容轻动？若真因我这点子‘忘情’闹开来，天子一怒，雷霆之威，少不得将我车裂方解恨。到那时节，”她声气愈发低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谑，“只怕有人要心疼得真个肝肠寸断，彻夜难眠了罢？”
进忠腰间吃痛，倒抽一气，眉头微攒，身形却纹丝未动，仿佛那力道并非着于皮肉，倒似拂过心尖。他亦凑近了些，吐纳之气几欲拂动嬿婉鬓边珠花，声气暗哑，似蕴着无限委屈与忠忱：“我的好主儿！您明知奴才这颗心，生得比针鼻儿还仄，偏拿这话来揉搓奴才！奴才一片肝胆，悬在腔子里只为侍奉主儿，若真见主儿遭那等大难，莫说肝肠寸断，便是立时剜出这颗心来，也抵不过那万箭攒心之痛！主儿且稍待，奴才这就进去替您通传。”语毕，深深睇了嬿婉一眼，交织着关切、隐忍与一丝难言的缱绻，这才敛容正色，屈身而退，掀那锦帘入内。
不多时，锦帘轻响，进忠垂手而出，低眉道：“主儿，皇上宣您觐见。”
魏嬿婉颔首，携了春婵，款步踏入东暖阁。暖阁内沉水香氤氲，皇上正执朱笔批阅奏章。魏嬿婉盈盈下拜，口称万岁。
“起来罢。”皇上搁笔，抬眸看她，“这时辰过来，可是有事？”
魏嬿婉立身，从春婵手中接过一叠账册，双手奉上，眉间凝着一缕轻愁：“臣妾惶恐。皇后娘娘凤体静摄，臣妾忝掌宫务，自当尽心。奈何盘核内府账目时，竟见几处勾稽不清，奴才辈惫懒塞责，恐酿积弊。臣妾愚鲁，不敢自专，特来请皇上圣断。”
皇上接过账册，随手展阅：“哦？且细说。”
魏嬿婉微微垂首，素指轻点册页：“其一，炭敬浮冒。今冬例采西山红萝炭十万斤，册载银二万两。然核验宫门入炭签票，实收仅九万三千斤。更蹊跷者，十万斤竟拆作廿三小单，皆以足价采买，若统购大宗，市价可压下二成。此中靡费，何止千金？”
“其二，贡缎移花。”她翻页示之，“去岁入库‘织金牡丹云锦’，底档明录六匹。今春按例赏出十匹，所录纹样竟成‘素面万字锦’！查库余牡丹锦，仅存三匹。若非入库鱼目混珠，便是出库李代桃僵，经手者竟无一字注脚。”
“其三，药饵悬支。皇后娘娘药档载，月支上品血燕半斤。然臣妾咨问太医院，娘娘药方近三月未用血燕分毫。更见雪蛤油、老山参等项，支取之数倍于煎剂所需……”
言犹未了，她忽以罗帕掩唇，一阵细碎咳声自指缝间逸出。纤腰微折，如临风弱絮，不胜寒凉。那一低眉、一蹙额的楚楚之姿，直教人想起颦眉捧心的越溪女。
皇上凝视她微颤的睫毛，忽叹：“婉婉。” 二字柔缓，似暖玉生温，“你风寒初愈，便如此劳神查账，委实辛苦。”
魏嬿婉倏然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唇边却绽开清浅的笑纹：“能为皇上分忧，便是臣妾的福分。只恨未能及早觉察，纵容蠹虫蛀蚀宫帑……”
皇上闻之，以指节叩案：“好个‘勾稽不清’！这起子奴才，欺中宫静养，竟敢——” 话音骤断，目中厉色乍现，“进忠！传内务府三库主事并采办总管，立候阶下！朕要亲勘，这些糊涂账里，究竟藏着多少狼贪鼠窃！”
养心殿内，烛影摇红；漏近三鼓。皇上端坐御案后，逐页检视账册，朱笔或圈或点。面色初犹沉凝，继而铁青，至近岁总目，已眉峰如刃，眼底凝霜。
但见账上墨迹，自中宫正位以来，日渐潦草纷乱。支项如春江潮涌，漫无涯际。单翊坤宫一处，用度已足骇人：银霜炭、孔雀罗、海外奇香、珍玩玉器……名目繁冗，耗费无算。帝指重划一行刺目之数——翊坤宫地龙所耗红萝炭，其值竟足抵直隶一府三月赈灾之资！
“奢靡至此……纲纪何存！” 一声低叱，迸自齿缝。皇上猛合册页，指节尽白，龙躯微震，显是怒极。
魏嬿婉侍立侧畔，螓首低垂，默然无声。悄转至御座之后，一双柔荑，兰气清芬，徐按轻推于其紧绷的肩颈，姿态恭顺无俦，恍若静水，欲融雷霆之怒。
殿内死寂良久。皇上闭目，任那温软的力道游移肩颈。久之，一声幽叹自御座飘落：“朕今日……方知何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昔孝贤皇后在时……中宫用度，锱铢必录；四时衣裳，恪守常例；一饮一馔，必询市价。犹记山东大旱之年，亲撤椒彩，减膳捐俸，率六宫昼夜赶制寒衣，以济灾黎。宫闱账册，月必亲核，凡有靡费，立加申饬，未尝假手他人。故内府整肃，帑藏充盈，上下莫敢欺毫厘！”
语稍顿，痛惜与憾恨交织：“何期继立中宫，纲纪弛废至此！账目如麻，挥霍若泥沙。翊坤宫……翊坤宫！朕予其无上尊荣，其……便是如此‘母仪天下’？”
魏嬿婉指尖几不可察地一滞，旋即如初，唯将声调放得愈发柔婉熨帖：“皇上息怒。孝贤皇后仁德昭彰，克勤克俭，泽被宫掖，诚万世圭臬。皇后娘娘……或系凤体微恙，精力未逮，致宵小乘隙。伏望皇上珍摄龙体，毋以此……损及圣怀。”
皇上忽而反手，温热掌心覆上魏嬿婉置于其肩的柔荑，引其腕至身前。力道不重，却蕴着劫后余悸般的沉郁。凝睇她低垂的眉眼，指腹摩挲过那修剪齐整的银甲：“婉婉……今日若非卿在侧，朕心几成沸鼎。”
“幸得有你，尚存几分清明慰藉。你……未负孝贤皇后当年于长春宫中，亲执你手，耳提面命之深恩。她慧眼识珠，知你温良恭俭，堪为宫闱之范。今日观汝言行，其心性品格，确有几分先皇后遗风。”
魏嬿婉就势屈膝，半跪于御座旁：“皇上此言，岂不折煞臣妾。”眼睫微颤，一滴清泪盈盈，悬于睫上，泫然欲坠。
“孝贤皇后于臣妾，如山岳之重，如日月之明。当年蒙娘娘不弃，亲授宫规礼仪，谆谆教诲‘敦朴持身，以俭养德’八字箴言，臣妾刻骨铭心，未敢须臾或忘。娘娘懿德，光照六宫，泽被苍生。臣妾每见宫中旧物，如睹娘娘慈容；每闻皇上提及娘娘嘉言懿行，更觉五内如焚，恨不能学其万一……只盼能以此蒲柳之姿，效娘娘遗泽之万一，稍解皇上忧劳于毫末，便是臣妾毕生之幸，亦不负娘娘……当年栽培苦心于九泉……”
“好……婉婉，你有此心，甚好。孝贤在天之灵……”皇上喉间微哽，将怀中人儿更深地拥入胸膛。不待魏嬿婉回神，他已俯身，一手穿过其膝弯，一手紧揽腰肢，竟是将她打横抱起，旋身轻置于御座之上，拢坐膝间。下颌轻抵她额角，低语化作耳畔温存：“亦当欣慰。”
他缓卸那支碍眼珠钗，任青丝如瀑，泻落香肩，拂过微颤的雪脊。唯闻兰息轻促，罗帷深处，暖意渐生。春宵已暗度，悄然浸上金阶。
“朕夙兴夜寐，批览万几宸翰，权衡九州奏牍，常感此九重宫阙，其重竟逾泰山。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或结党营私，或尸位素餐；后宫之内，粉黛三千……争妍斗艳者有之，恃宠而骄者有之，耽于逸乐者有之，然…几人能体察朕躬？朕常念及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何苦自缚于这如山案牍？倒不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皇上……”魏嬿婉微微仰首，烛光映得眸中水色盈盈，情辞恳切，“您乃真龙天子，肩荷万民，劬劳自非寻常可比。然龙体亦属血肉之躯，久张不弛，恐损圣躬。臣妾观之，心实戚戚。皇上若倦，何妨暂息片晷？纵有经纬之务，亦容其稍待须臾。这江山社稷，离了您片刻调息，莫非便顿失枢机？倘前朝诸臣果真昏聩至此……”她略顿，“恕臣妾妄言，此辈……合当诛。”
皇上闻之，非惟不怒，反拊掌大笑：“爱妃之言，深契朕怀！可恨前朝诸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本分当为！然尔等竖子，樗栎庸材，碌碌无为！琐屑之务即推诿塞责，动辄烦扰朕躬亲决！朕甫离片刻，章奏已若山积，惶惶然莫知所措，竟无一人可托柱石？实乃尸位素餐，蠹国殃民！”
魏嬿婉莞尔，语锋若柳丝拂水，倏然轻转：“况乎圣躬不过偶思燕息，觅片时清娱以颐养天和，所费几何？终胜于……”其纤指似不经意，掠过御案账册一隅，螓首微垂，声气益柔婉，“终胜于翊坤宫一冬所糜之红萝炭。彼万斤之耗，所靡帑银……恐足供皇上琼台瑶圃十载欢娱而犹裕矣？臣妾愚鲁，惟觉此账目之虚糜，方为蠹蚀内帑、动摇国本之渊薮也。”
她玉臂轻舒，柔柔环上帝王颈项，呵气如兰：“臣妾斗胆…见皇上眉宇深锁，积劳难纾，实在于心不忍。闻京郊汤泉行宫，温汤滑腻，最是解乏。皇上何不暂移圣驾？携一壶佳酿，浸于氤氲暖流之中，仰观星汉，俯听松涛，将前朝后宫的烦忧…尽付流水。温泉水滑洗凝脂，最是怡神解倦…浅酌暖身，岂不胜似困守这养心殿中，对恼人账册，徒添郁结？”
皇上垂眸凝视怀中玉人，那含情目、温软语，恰似一缕清风，拂去了心头的燥郁与沉疴。
他轻抚她如云青丝，喉间溢出一声满足喟叹：“婉婉…卿真乃朕之解语花、忘忧草。此议甚合朕心。”
魏嬿婉低语道：“能稍解圣忧，便是臣妾之幸。愿汤泉暖流，涤尽皇上万般辛劳…”暖阁内，烛影摇曳，暗香浮动，方才的雷霆震怒与案牍劳形，仿佛已被这旖旎温存的劝慰，悄然引向那水滑汤暖、酒意微醺的迷离之境。
翌日，曙色未透，宫漏声残，天地间犹自昏昧。御案之后，皇上身姿笔挺，面容隐于半明半暗的烛影里。手腕微沉，提笔深深探入朱砂：“谕内务府：中宫静养，理当清心寡欲，颐养天和。然查核宫闱用度，竟至奢靡无度，纲纪废弛！”
“朕念凤体违和，本欲宽宥。然中宫母仪天下，表率六宫，当以俭养德，以仁化下！翊坤宫糜费若此，实属骄奢失本！上行下效，致宫闱不肃，奴才辈乃敢欺罔恣睢！此风若炽，何以训六宫？何以正国体？朕五内如焚！着翊坤宫一应供奉，除皇后每日份例饮食汤药外，其余金丝炭、孔雀罗、海外奇香、珍玩玉器、陈设铺张等项，无论已支未支，即刻悉数裁撤！所用红萝炭，定额减至五百斤，以符常例。内务府三库主事、采办总管并翊坤宫掌事太监、首领宫女，玩忽职守，贪墨渎职，着革职锁拿，交慎刑司严讯，追赃究罪，以儆效尤！皇后当深省克己，静思己愆，无负朕望！钦此！”
御笔重落，捺锋裂帛。皇上扬眉，冷目横扫，阶下宫人伏地无声。
他闭目轻抚额角，俄顷睁眼，神色已敛，佯作平缓，对魏嬿婉道：“朕心绪郁结，欲赴汤泉宫小住二日，涤虑澄怀，静思国是。”
魏嬿婉玉容之上，顷刻笼上一层恰如其分的忧色与恭顺，轻启朱唇道：“皇上为国事宵旰忧勤，圣躬尤须珍摄。汤泉温润，最是涤烦解忧、颐养龙体之佳处。”
“只是……”她螓首微垂，语带歉然，“臣妾近日风寒虽愈，然太医叮嘱尚须静养数日，恐难伴驾汤泉，服侍不周，反扰圣心清静。不若……”她略一沉吟，眼波流转间柔声唤道：“进忠。”
“奴才在。”进忠闻声，趋前一步，躬身听命。
“皇上此行，意在静养。随侍之人，贵在贴心解意，不扰圣怀。着你安排，拣选几位性子温婉、平日少沾雨露的嫔妃随行侍奉。一则，御前汤沐起居，总需人细心料理；二则，亦使六宫稍沐天恩，雨露均沾，方是后宫祥和之象。”
“切记，要选那等知进退、懂分寸、能解语、会疼人的。”
进忠深躬一礼：“奴才明白。定当拣选最为温顺妥帖、善体圣意的小主随行，绝不敢以琐事烦扰皇上清修。”
魏嬿婉满意颔首，复又想起一事，补充道：“汤泉虽暖，然晨昏之际，山风犹带峭寒。本宫处尚存数瓮上好的鹿血酒，最宜暖身活血，滋养元气。进忠，你一并携往行宫，供奉御前。皇上批览章奏若感倦意，或汤泉浴罢，饮上一盏，驱寒暖身，正是相宜。”
进忠心领神会：“令主儿思虑周全，一片赤诚侍君之心，奴才感佩。这鹿血酒乃滋补圣品，奴才定当小心供奉，侍候皇上适时饮用。”
“嗯。”魏嬿婉终望向皇上，眸光溶溶，眷恋与不舍尽诉其间，“皇上此去，千万珍重。臣妾于宫中，旦夕为皇上焚香祝祷，盼銮驾早日康宁回銮。”言毕，她盈盈下拜，姿态柔婉恭顺至极。
观其深谙大体、恭谨知退、言行皆以朕躬为念，皇上心中因责罚如懿所余的些许不快，顷刻便消解了七八分。他虚抬手臂：“婉婉用心至诚，朕心甚慰。宫中庶务，便劳婉婉多看顾些。朕此去不日即归。”
圣驾仪仗旋踵备齐，虽务从轻简，然天家气象未失分毫，迤逦向京郊御汤泉宫而去。随扈者，乃进忠悉心拣选的三位嫔御，位份不显，姿容清丽，素以柔婉解意闻。彼等宛如园中柔枝，无棘无锋，承此恩泽，皆怀怯喜参半之态，踏上了这沐承天恩之程。行箧之内，数樽殷红的鹿血酒，妥为收贮，静待于氤氲汤泉雾气间，彰其暖身之外别有深意之效。
青嶂环抱之中，御汤泉宫暖雾氤氲，融融春意，恍若隔世。白玉汤池蒸腾乳烟，椒兰之馨杂糅硫磺气息，弥漫其间。
皇上浸沐于温滑的泉波，背倚池壁，阖目凝神。池畔，一嫔妃素纱轻笼，雪腕执青玉鹿首流壶，将温润的琥珀酒浆，缓斟入御用的夜光杯。酒色深浓，甘腥微透。
“皇上，此酒极暖身活血，此刻正宜。”女子声调娇柔，刻意透着温顺，指尖似无意拂过他手背。
皇上“嗯”了一声，接过酒杯。温酒入喉，一股暖流骤自胃腑升腾，顷刻间温透四肢百骸，通体舒泰，连神思亦为之一振。
他睁开眼，池畔水汽氤氲，映着那精挑细选、温柔解意的容颜，愈添朦胧之致。女子纤指拈一枚剥好的水晶葡萄，指端犹带泉露清润，轻轻点染其唇畔。
“皇上辛劳，且暂歇片时。”另一侧，身着鹅黄纱衣的嫔妃跪侍池沿，一双柔荑力道得宜，手法显是深谙此道，揉捻间媚态自生。兰息轻吐，拂过皇上耳际，低语道：“纵有万机，也待圣躬舒泰再议。皇上……实为社稷过虑了。”
皇上低喟一声，反手扣住肩头柔荑，顺势轻曳。水花微澜，温玉在怀，嘤咛笑语与池波之声相和。
“爱妃所言甚是…”其声微醺，慵懒中透出几分疏狂，“人生若朝露，苦短何堪？徒自缚兮，莫若尽欢！”言罢，眸光迷离投往水雾深处，早有佳人含笑静候。
暖泉氤氲，醇酒温香，美人恩深。此间唯余温存小意、醉梦承欢，更无半分搅扰圣怀之‘烦忧’。汤泉暖流，果是荡尽雷霆，唯余无边春色，一池春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