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是被后颈的汗毛炸起来惊醒的。
她原本半躺着看天,小猴儿正扒拉她腰间的野果袋,突然就觉得身下的土地像被谁挠了痒痒——先是脚底板传来细密的震颤,像蚂蚁列队爬过地脉,接着整座花果山的草木都开始轻晃,连桃苗的嫩叶都在打拍子。
\"老金?\"她顺口喊了声,才想起那只总爱偷喝她酒的老猿猴上月去了东边看海。
转头时却发现,漫山遍野的猴子全停住了动作:摘桃的手悬在半空,梳毛的爪子定在耳后,连最皮的小毛猴都忘了抢同伴的野栗子,全都面朝东方,耳朵抖得像被风吹的蒲扇。
\"这动静......\"她摸着后腰的金箍棒(虽说是缩小版,此刻却热得烫掌心),突然想起五百年前在方寸山听父王说的话——那时候她蹲在菩提祖师的竹椅上啃糖葫芦,父王喝多了猴儿酒,红着眼眶说:\"小朵啊,齐天大圣踏云时,山会先抖三抖。
不是云压的,是山在喊'我家崽儿回来了'。\"
她喉头突然发紧。
伸手拍了拍脚边老猴的背——那是跟着父王打过凌霄殿的元老猴,左眼有条刀疤,此刻正用毛茸茸的爪子攥着她的手腕,温度烫得惊人。
老猴听懂了,张开嘴,不是吼,是打了个悠长的呼哨,尾音拐了三拐,像当年父王在水帘洞前点将时的暗号。
刹那间,三十六峰的回音炸响。
孙小朵被震得后退两步,发间的桃瓣扑簌簌落了满脸——那声波不是往天上走的,是往地底钻的,像根金线串起所有断了的地脉。
她眼睁睁看着南天门废墟下的青石板裂开条缝,一道金纹\"嘶啦\"窜出来,顺着山势往东海方向爬,所过之处,断碑自动归位,残砖冒出土芽,连她昨日踩碎的陶片都\"咔嗒\"拼回原样。
\"这阵仗......比我拆凌霄殿那会儿还大。\"她吸了吸鼻子,突然笑出声,把小猴儿举到眼前:\"你说你外公是不是偷偷在海底囤了十坛桂花酿?
不然山怎么抖得跟见了亲闺女似的?\"
小猴儿歪头,爪子往她怀里掏——那里还揣着半块没吃完的枣泥糕。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无名村。
萧逸正蹲在青石板上教孩童写\"人\"字,突然满村的奶声奶气冒了调:\"猴儿守岁烧红炭,金箍棒尖挑灯盏......\"他手里的毛笔\"啪\"地掉在地上——这曲子他太熟了,是小时候蹲在牢里,听老狱卒一边搓麻绳一边哼的,说是\"犯了天条的野曲子,听全了要折寿\"。
\"谁教你们的?\"他抓住最皮的小娃子,那孩子正踮脚够他腰间的玉佩,被他一抓反而乐了:\"梦里有个穿虎皮裙的叔叔!
他说我唱得好,要给我摘月亮!\"萧逸喉结动了动——虎皮裙,那是父王当年的行头。
他抬头看天,云正往花果山方向飘,像有人在天上扯着线。
当夜,他在村口大石上刻字。
石屑飞溅时,手背上的旧疤突然发烫——那是当年替小朵挡雷劈留下的。
刻完\"家书未至,音已传\"七个字,他听见风里有细碎的脚步声,抬头便见挑着货担的货郎、背着包袱的书生、牵着毛驴的老妇,全都往东方走,脸上挂着他从未见过的笑。
\"萧先生,\"货郎路过时摸出颗糖塞给他,\"我梦见我娘在水帘洞前煮桃羹,香得我口水湿了枕头。\"萧逸攥着糖,突然明白那些被天庭困在云里的遣神官在叹什么——他们举着\"禁行令\"的牌子,可归乡的人潮比当年闹天宫的猴群还凶,连云都被挤得往两边退,活像给什么人让道。
韦阳这边更邪乎。
他蹲在灶台前数了第七遍:子时三刻,锅沿准时冒热气,水温不烫不凉,正好能冲开他新晒的野菊茶。\"阿福,\"他喊来最蔫的小乞儿,\"去把空勺放锅边。\"小乞儿吸着鼻涕照做,勺子刚搁下,就见勺柄自动沉进粥里,舀起满满一碗。
第七夜,打柴的老周裹着破棉袄摸进村时,韦阳正靠在槐树上打盹。
老周掀开锅盖的瞬间,他就听见抽噎声——比哭还响。\"这味儿......\"老周捧着碗,眼泪砸在粥里,\"我娘走前最后一顿,就是这个甜津津的南瓜粥。\"韦阳没说话,他看见老周碗里的粥在发光,不是神术的金,是灶膛里柴火的暖红。
天庭司火神急了。
他们举着\"御火令\"满世界查,结果在猎户的火塘里看见烤红薯的焦香,在绣娘的烛台上闻见丝线的棉味,连四海龙王的水晶宫都飘起了煮饺子的白雾——龙王三太子扒着栏杆喊:\"我娘说我本命年要吃三鲜馅!\"司火神捏着报告直挠头:\"这哪是火?
分明是......想家想出来的。\"
二郎神那边更绝。
偏山村的铜铃一夜之间全变红了,像被朝霞泡过的柿子。
他捏着铃舌摇晃,声音还是哑的,可村头王阿婆说:\"这声儿听着踏实,比我那混小子的呼噜还亲。\"他伸手摸铃身,掌心的\"神匠印\"突然疼得钻心——那是当年天庭为了困他,在掌心烙的仙纹。
\"原来如此。\"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起来。
第二日就在村头支了个大炉,举着铁锤喊:\"凡有废铁的都拿来!
断剪、旧锄、碎锅片子,只要带着人间烟火气的,都能铸铃!\"头天就来了二十三个村民:张婶拿了剪过二十回窗花的断剪,李老汉拎着耕了三十年地的旧锄,最逗的是小毛孩,捧了块缺角的锅巴——\"我娘说这是她煎的最后一个鸡蛋!\"
炉火映着众人的脸,二郎神突然觉得手里的铁锤轻了。
从前他铸的是刻着\"神\"字的仙铃,现在铸的是带着豁口、蹭着锅灰的民铃——可当第一只新铃挂到村口时,连路过的风都绕着它打旋儿,像在说\"这才对味儿\"。
孙小朵是在三更天被惊醒的。
桃苗的光突然灭了,她摸着黑坐起来,就听见东海方向传来\"咚、咚\"的动静——不是浪打礁,是心跳声。
一下,两下,和她的脉搏、和花果山的地脉、和千里外归乡人的脚步声,全合上了拍。
\"父王?\"她轻声喊,声音被风卷走。
伸手往怀里一摸,摸到那只破陶碗——是去年在人间讨饭时,老乞丐硬塞给她的,说\"装过百家饭的碗,能盛住人间暖\"。
她把碗倒扣在桃苗根下,就见碗底渗出光来,不是稳定的亮,是一下一下的跳,像在数心跳。
第一跳,西牛贺洲的老庙铜钟\"当\"地自鸣,震落了梁上五十年的灰;第二跳,东胜神洲的枯井\"咕嘟\"冒水,清得能照见井底的铜钱;第三跳,南赡部洲的锈剑\"嗡\"地出鞘,绕着院子飞了三圈,最后\"咔\"地扎进土里,剑尖冒出株小芽。
凌霄殿废墟里,玉帝当年插的权杖突然\"咔\"地响了声。
孙小朵踮脚凑近看,就见\"天下本无主\"五个字像被水冲了,慢慢浮出新的痕迹——是歪歪扭扭的刻痕,像有人用指甲盖抠的:\"主不在天,在......\"
\"在山海呼吸之间。\"她替那字补完,自己先笑了。
转身时,月光正照在地上的金纹上,那道从花果山铺向东海的金路,此刻正泛着细鳞似的光,像有什么大家伙正踩着它,一步一步,往这儿来。
她蹲下身,摸了摸金纹——烫的,和父王当年摸她脑袋时的温度一模一样。
\"明儿......\"她望着渐亮的天,把小猴儿往怀里拢了拢,\"该去南天门废墟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