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天没亮就翻下了床。
小猴儿在她怀里拱了两下,被她塞进了腰间的竹篓里——昨儿半夜摸黑给桃苗扣陶碗时,这小家伙偷啃了半块桂花糕,此刻正吧唧着嘴装睡。
她揪了揪它的耳朵尖:“装什么大尾巴狼,等会儿见着新玩意儿,看你还睡不睡。”
花果山的晨雾还没散透,她踩着金纹大道往南天门方向走,鞋尖刚蹭到第一道金痕,就觉脚底发烫——不是灼人那种烫,倒像被晒了一整天的棉被裹住脚腕,暖得人直想蜷脚趾。
她蹲下来摸了摸,金纹里竟浮起细沙似的光粒,簌簌往她掌心钻,像在挠痒痒。
“嘿,昨儿还温温的,今儿倒会撒娇了。”她笑着起身,发梢沾了两滴雾珠,被风一吹,落进竹篓里,小猴儿“吱”地蹦起来,爪子扒着篓沿往外瞧。
南天门废墟到了。
原先只剩半截的门柱前,金纹像被谁扯长了的金线,正“滋滋”往东海方向爬。
最奇的是道旁立着三十六根石柱,粗的如抱,细的如腕,高矮不齐地排着,远看活像猴群蹲在道边儿等开饭。
孙小朵凑近一瞧,柱身全是歪歪扭扭的刻痕——有拿石子划的,有拿树枝戳的,还有块柱面蹭着锅灰,画了只圆头圆脑的小猴,尾巴卷着个比脑袋还大的桃子。
“这是……”她指尖抚过一道浅痕,那痕迹突然亮起来,竟是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画的“大圣举棒打妖怪”,棒尖还画了朵歪花。
再摸下一根,刻的是三只猴子坐云头,最大的那只扛着金箍棒,中间的抱着个小不点儿——小不点儿的尾巴翘得老高,和她小时候偷桃被抓时一个德行。
眼眶突然发热。
她吸了吸鼻子,弯腰从竹篓里掏出个布包,抖开是满满一把桃核:“老猴儿们昨儿在后山捡的,说要给新石柱添点生气。”转头冲跟来的小猴们招招手,“都听好了,每日往柱前放一颗,多一颗少一颗,看我不揪你们耳朵!”
小猴们“嗷嗷”应着,抱着桃核蹦上石柱。
有只馋嘴猴儿偷偷啃了颗桃核,被她瞪了一眼,立刻吐出来,爪子捧得比供佛还虔诚。
日头爬到头顶时,第一颗桃核“咔”地裂开。
孙小朵正蹲在石柱旁数桃核,忽见石缝里冒出点绿芽,再抬头——三十六根石柱竟全发了芽!
嫩生生的桃枝蹭着她的手背,叶片儿一摆一摆,像在跟她招手。
她伸手接住一片叶尖,叶底滚下颗水珠,落进金纹里,“叮”地溅起团金光。
“小朵!”
远处传来清亮的唤声。
她抬头,见萧逸正从王城方向跑来,衣摆沾着星点石屑,手里还攥着枚铜钱。
“旧律法院那座会跑的大殿,今儿早上自己转了个向!”他跑到近前,喘得直拍胸口,“我进去一看,那些孤魂把残碑全拼了,你猜刻的啥?”
不等她问,他拽着她往殿里走:“不是‘天条’‘神律’,是农夫扶犁、妇人纺线,还有小娃娃蹲在学堂门口啃馍馍!”他指着一面碑,碑上的妇人正低头补衣裳,针脚细得能数清,“我摸这碑的时候,天上突然有好多小声音念:‘法从田里出,理在饭香中’——你说奇不奇?”
孙小朵盯着碑上的孩童,那孩子嘴角还沾着馍渣,和她去年在人间遇见的小毛孩一模一样。
萧逸从怀里掏出铜钱,轻轻嵌进廊心的石缝:“这是当年狱卒给我的,说‘拿着它,别丢了人间的热乎气’。”
当夜,三界所有官衙的门槛“咔啦啦”响成一片。
有个新上任的县令正捧着官印跨门,冷不丁被绊了个踉跄——不是门槛高了,是低了三寸。
他摸着被撞红的膝盖直乐:“合着当官的,也该跟百姓平起平坐啊!”
韦阳的消息是跟着风来的。
孙小朵在桃林里啃桃子时,山风卷着片金花瓣扑到她脸上。
花瓣落地“叮咚”一响,像极了村口的铜铃。
“是韦阳村的‘谢水’桃!”她跳起来,拽着萧逸往村口跑——果然,山道旁的野崖上,一丛丛小桃树正开着花,每片花瓣落下来,都叮咚作响。
有个夜行者正扶着崖壁发抖,听见响声眼睛一亮,顺着叮咚声往前走,没两步就踩上了熟悉的青石板。
他摸着心口直念叨:“神了!这花比引路神官的罗盘还灵!”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百姓们背着瓦罐往韦阳村跑,取了“谢水”往险路、渡口洒。
天庭引路神官捧着罗盘站在云端,看底下漫山遍野的叮咚声,把罗盘往怀里一揣:“得,咱们这碗饭,该让给老百姓的谢意端了。”
二郎神的铁链是在月上中天时挂起来的。
偏山村的铁铃串成一片声浪,他蹲在炉前,看着熔成铁水的断剪、旧锄,突然笑出了声:“当年铸仙铃,总想着刻‘神’字镇邪;如今铸民铃,倒觉得这人间烟火气,才是最好的符。”他抡起铁锤,铁水“滋啦”溅出火星,不铸刀枪,只锻成条铁链——环环相扣,却松松垮垮,风一吹就晃。
铁链悬在村口横梁那晚,三界的地脉突然“嗡”地共鸣。
有个老兵摸着黑过旧战场,正愁断崖过不去,抬头就见铁索桥在月光下泛着光。
他踩着桥板往前走,铁链“哗啦啦”响,竟和当年军中“平安归”的暗号一个调儿。
他抹了把脸:“老兄弟,是你们在底下帮着修路呢?”
孙小朵坐在迎宾道尽头时,东海的浪正拍着金纹。
她知道父王快到了,可她没像从前那样踮脚望海,反而靠在石柱上,摘了耳后最后一根毫毛。
“去,替我跑一圈。”她轻轻一吹,毫毛化作小猴,顺着金纹蹦跶起来。
小猴跃起的刹那,整条大道突然亮如白昼。
光里浮起无数身影——花果山老猴举着酒坛,南天门卸甲的天将扛着扫帚,裂谷里赎罪的旧卒扶着伤兵,偏山村打铃的童子抱着铁铃……都是他们心里最想迎接大圣的模样。
“不用你走完这条路,父王。”她望着光影里的老猴,那猴儿正冲她挤眼睛,像极了教她爬树的太爷爷,“它自己,已经跑完了。”
话音刚落,海面的金影微微抬首。
她听见模糊的长啸在风里滚,可还没等那声音出口,花果山方向突然炸起一片欢呼——群猴们举着桃枝、酒坛、绣着“齐天大圣”的旗子,声浪卷着晨雾往东海扑,比雷声还响,比潮水还猛。
她笑着站起来,拍了拍裙角的桃叶。正想往回走,忽觉后颈一凉。
抬头望海,原本晴朗朗的天,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
云脚压得极低,像谁在天上泼了桶墨,正缓缓往迎宾道这边漫过来。
“要变天了?”她眯起眼,小猴儿从竹篓里探出头,也跟着“吱”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