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蹲在桃苗旁,指甲缝里沾着新翻的泥土。
这株桃苗是她三岁时父王亲手种下的。
他说:“它是三界第一盏灯,根连地脉,梢接星河,夜里亮起来,连南天门的断砖都能照得金灿。”
可今夜,它不亮了。
她今日没带酒葫芦,只攥着根草茎逗叶尖的小猴儿——那猴儿许是被她养馋了,叼着草茎直晃脑袋,尾巴尖儿却悄悄往她衣襟里钻,准是想偷藏着的枣子。
“小馋鬼。”她捏着猴儿后颈提起来,指腹蹭了蹭它湿漉漉的鼻尖,那鼻尖凉中带润,像清晨露水打过的青石,“等你大王爷爷回来,有的是蟠桃园的蜜枣,管够。”
小猴儿歪头舔她掌心,舌尖微烫,带着奶腥味儿,她忽然笑出声:“你说父王要是看见我现在这样,会不会觉得我变乖了?上回偷老君丹炉烤红薯,他还揪着我耳朵说‘女娃家该学绣花’——呸,绣花能比烤红薯香?”
话音未落,风从山后卷来,带着桃叶的清香和一丝焦糖般的余味,仿佛丹炉的余温还藏在记忆深处。
日头西斜时,她给桃苗浇完最后一瓢山泉水。
水珠滚过叶片,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滴落在泥土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像谁在轻敲木鱼。
这桃苗长得快,不过半月已窜到她腰际,叶片油绿得能滴出光来,触手滑腻微凉,仿佛裹着一层看不见的露膜。
往常这时候,桃尖儿该冒金光了,像串挂在天上的小灯笼,照亮整片花果山,连岩缝里的萤火虫都羞得不敢亮。
可今儿个,叶子蔫蔫的,连最精神的那片新叶都耷拉着,光束早没了影。
“罢了。”她蹲下来,指尖抚过桃茎上一道浅痕——是前日除草时锄头碰的,那伤痕微凹,触之如抚旧疤,隐隐传来一丝震颤,像是地底有脉搏在跳动,“许是累着了。”
顺手摘片落叶,吹去上面的土,尘粒在斜阳中飞舞如金粉,“咔”地夹进怀里的无字天书。
那书自她记事起就在,从前翻着全是空白,最近每页都慢慢爬出些藤蔓纹路,像在跟着桃苗长。
此刻,她忽觉书页微热,仿佛有血在纸下流淌。
就在她合上书的那一刻,东海方向的海面,突然泛起金红。
第二日天没亮,东海渔夫张二牛的船桨刚碰到水,就“嗷”地喊起来。
他媳妇揉着眼睛爬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浪花不是白的,是金红金红的,像把火泡在海里烧,蒸腾起咸腥中带甜的热气,扑在脸上像被暖雾裹住。
更奇的是,浪头底下裂了道缝,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可缝里浮起个东西,金晃晃的,看着像件披风,却没见人穿。
那披风边缘焦灼如雷击,布纹间隐约渗出血丝般的暗纹,随波轻荡,像在呼吸。
“大圣……大圣要回家了。”张二牛扑通跪到船板上,渔船晃得厉害,他媳妇也跟着跪,两人合掌直磕,声音发颤,“当年您撕下披风堵住海眼,血渗进金线里,说‘只要它还在,四海就不塌’……”
附近渔船的灯陆续亮起来,老的少的全跪在船头,没人喊“快跑”,倒像在等久别归家的亲人。
海风送来低语般的潮声,仿佛千万人在轻唤:“回来了……光回来了……”
与此同时,无名村的蓝花丛里传来孩童笑声。
萧逸蹲在村口石旁,手里捏着最后一页赎罪册。
这册子他揣了三百年,每页都记着他替天庭镇压叛军时杀的人,名字、时辰、血溅在哪块砖上,写得比账本还细。
三百年前那一战,他记下了九百个名字。
昨夜梦见他们都站在桃树下,问他:“你还记得我们吗?”
可现在,他把纸页摊在石头上,任晨露打湿边角。
露水沁凉,顺着指尖滑落,像谁在无声哭泣。
“阿爹你看!”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跑过来,手指戳着纸页,那指尖嫩红,带着泥土的清香,“字在变!”萧逸低头,果然见墨迹像活了似的扭动,最后散成几点墨斑,飘出微光,顺着风往南去了。
他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不是变,是它们该走了。”
七日后清晨,他回到石边,石头缝里钻出株蓝花,九片花瓣上各印着张笑脸——是册子上最后九个名字。
花瓣柔如绢,触之微颤,香气清冽如雪后松林,又似有笑声藏在风里。
就在铁铃齐鸣的刹那,三界所有罪籍“轰”地烧起来,老吏捧着空册直抹泪:“我记了一辈子的错,还没这花记得真。”
韦阳的掌心早没了金光。
他蹲在村口碑前,碑上没字,碑下放着个粗陶碗,装半碗清水。
自从桃苗不亮,村里病的人多了。
他试了试,这水……能清浊气。
前日有个挑担的汉子歇脚,喝了水后直拍大腿:“怪了!我刚听见树上的麻雀说‘这水甜’!”韦阳没接话,只往碗里添了勺水。
现在碗里的水泛着金,像撒了把碎星星,光点随水波轻轻晃动,映在他瞳孔里,像极了小时候见过的桃树之光。
“谢您的水!”戴斗笠的旅人弯腰舀水,他的影子在地上“唰”地亮起来,像团小月亮,暖意顺着影子爬上脚背。
韦阳望着影子笑,转身时看见山脚下的鹿群——它们不再躲着人,正排着队来碑前喝水,最前头那只梅花鹿还冲他点了点脑袋,鼻息温热,带着青草香,像在道谢。
天庭驱兽司的老卒摸着墙上挂的鞭子,忽然觉得手生得慌——这鞭子,怕是要长灰了。
二郎神是被铃铛声吓醒的。
梦里所有铁匠铺的铃铛都不动了,每口铃里浮着张人脸,有白胡子的老匠,有扎着布巾的青年,还有个小徒弟,他记得那孩子的手被烧红的铁水烫过,哭着说“师傅我还能打”。
梦中师傅说:“名字被人记住是福,被神记住是债。”
他翻身下床,鞋都没穿就往偏山村跑。
脚底踩过碎石,刺痛传来,反让他清醒。
村口的童子正踮脚挂新铃铛,铜铃在风里晃,丁零当啷,声如清泉击石。
二郎神抢过铃铛,举得老高,朝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你们的名字,我今天——还回来了!”话音刚落,三界所有铁铃“嗡”地响成一片,声儿大得震得云都散了。
铃里的人脸一个接一个飘起来,变成光点往天上飞,汇成一线,直指花果山。
当夜,神匠司的废墟里,冒出株小桃树,花瓣红得像铁锈,可香得让守夜的老卒直揉眼睛:“这味儿……比当年御花园的牡丹还亲。”那香气浓中带暖,像是铁与血的余温,又像炉火旁的旧梦。
孙小朵躺在桃苗下,小猴儿蜷在她肚子上打呼,呼噜声轻颤,像风吹过空葫芦。
她摘片叶子,轻轻吹了口气,叶子“呼”地变成萤火虫,闪着暖光往天上飞,那光飞去的方向,正是东海。
抬头看时,发现满天都是这样的光——东边有个妇人抱着孩子笑,西边有个书生抹着眼泪,中间有个小乞儿扑着萤火虫跑,撞进个老乞丐怀里。
凌霄殿的废墟里,玉帝当年插在石缝里的权杖突然亮了,光里浮出五个字:“天下,本无主。”万点萤火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是归巢。
孙小朵望着天,轻声说:“父王,我不闹天庭了……我等你,一起种林。”
话音刚落,东海方向传来闷响,像有座山从水里浮起来。
她坐起身,看见海平线上翻起金浪,一道金影破开水面,还没看清模样,风先扑过来,卷着她发间的桃瓣直往那边飞,花瓣拂过脸颊,带着微痒的温柔。
与此同时,花果山的方向飘来片云,那云慢悠悠散了,像完成了最后一桩心事。
她躺回去,小猴儿被惊醒,抓着她的衣袖往她耳边凑,呼出的热气搔得耳廓发痒。
忽然,她眉梢一挑——地脉传来阵震动,像有人在地底下敲了面小鼓。
不是东海的方向,是……更南边?
她摸了摸桃苗,叶片在她掌心轻轻颤,像在应和那震动,凉滑中带着生机。
“明儿……”她望着渐亮的天,嘴角往上翘,“该给桃苗搭个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