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上的金影还浮在浪尖,孙小朵已经蹲在新造的青铜阶梯最高处,晃着两只沾了桃香的脚丫。
她望着脚下倒悬的阶梯像条反生的脊梁骨扎进大地,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偷南天门门环时,守门将官追着她绕了九重天,最后被她用猴毛变的糖葫芦哄得忘了差事。
此刻门环正嵌在阶梯最顶端,在晨光里泛着暗哑的铜光——到底是偷来的东西,连发光都透着股理直气壮的贼兮兮。
\"小祖宗!\"老猿扶着台阶往上挪,枯瘦的爪子摸着冰凉的青铜直打颤,\"这哪是登天梯?
咱们抬头看天,这天倒像让你拽下来半截!\"孙小朵歪头冲他吐舌头:\"拽下来才好呀,我爹回来不用翻云头,顺着台阶走两步就到家。\"她从怀里摸出那只破陶碗,碗底焦痕和天书最后一页的空白对得严丝合缝——这是菩提祖师说\"等你懂了再看\"的宝贝,如今她懂了:所谓天书,原是要自己写的。
另一边,天河断桥处传来铁链轻响。
萧逸蹲在碎玉堆里,指尖捏着块刻着\"散仙乙\"的残片。
当年他陪孙小朵偷仙籍册时,见这些玉牌在凌霄殿金案上码得整整齐齐,像排等着被盖章的死物。
此刻他把玉片塞进嘴里,碎玉硌得腮帮发疼,却尝出股苦杏仁味——原来神仙的名姓,是苦的。
青气从他唇间溢出时,断链突然活了。
铁链上的锈渣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暗纹,竟是当年被贬散仙们刻的\"归\"字。
那艘无桨舟成型时,船头\"吱呀\"轻响,船身浮出密密麻麻的名字:有被雷劈了三百年的云游道君,有给王母梳了八百年头的小仙娥,还有总把蟠桃园桃子藏裤腰的守园童。
\"以前是你们不让我们上去。\"一名白胡子散仙踩着船舷上来,他裤脚还沾着人间泥土,\"现在,是我们不想再去了。\"船桨自动荡开断流,所过之处,渡口石碑\"咔\"地翻转——正面是\"仙凡有别\"的朱笔御批,背面干干净净,像张等孩子涂鸦的白纸。
萧逸望着舟影渐远,忽然笑了:原来断的从来不是天河,是人心的坎。
晨雾里的影光圈晃到韦阳脚边时,他正蹲在村口给孤儿小梨扎羊角辫。
小梨的娘是三年前山洪冲走的,她总扒着破窗看月亮,说娘的影子在月里。
韦阳牵起她的手,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茧——是昨天帮他拾柴火磨的。\"想不想离你娘近些?\"他轻声问。
小梨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想!\"
牛背晃悠悠的,影光圈像团会呼吸的灯跟着走。
荒村的断墙冒起炊烟,是哪家阿婆在煮红薯粥;断桥的裂缝爬出青藤,藤上开着蓝紫色的喇叭花;枯井\"咕嘟\"涌出清泉,小梨凑过去喝了一口,甜得直砸嘴:\"像我娘煮的糖霜水!\"
到乱葬岗时,晨雾突然散了。
影光圈\"呼\"地胀大,百具白骨从土里浮出来,残衣上的补丁还在,有的别着银簪,有的系着草编蚂蚱——那是生前最宝贝的东西。
小梨突然扑过去,抱住具戴银簪的白骨:\"娘!
你鬓角的银簪,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白骨的影子里浮出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正弯腰给小梨系鞋带。
韦阳摸着牛背的暖毛,轻声道:\"不是招魂,是请他们回家——人间的家,比任何仙籍都暖。\"
南天门废墟的尘烟是在第三日晌午来的。
二郎神还保持着静坐的姿势,膝头放着那柄包浆发亮的铁锤。
尘烟里传来铁器碰撞声,为首的偏将甲胄锈成了深褐色,戟尖还挂着半片破旗——是当年灌江口的\"显圣\"旗。
\"元帅。\"偏将声音哑得像砂纸,\"我们......\"
二郎神没抬头,解下腰间酒囊抛过去。
酒囊砸在偏将脚边,泥封裂开,酒香混着铁锈味窜出来。
偏将蹲下身捧起酒囊,灌了一口突然呛出泪:\"当年在灌江口,您总说'酒要热着喝',我们嫌麻烦......\"他抹了把脸,\"现在才知道,凉酒烧喉咙,热酒烧心。\"
二郎神抓起铁锤,在空地上轻轻一敲。
没响,可整片废墟的铁屑都飞起来了,像群绕着灯转的萤火虫。
偏将\"当啷\"卸下甲胄,锈铁片砸在地上,竟滋出点绿意——是草芽。
其余天兵跟着解甲,铁甲落地化作黑土,黑土里冒出株铁枝桃花,花瓣是金属的,却香得人鼻尖发酸。
\"元帅。\"偏将摸着桃花枝笑,\"这花,比天庭的琼花好看。\"
孙小朵在天梯顶咬着猴毛,忽然耳朵尖一动。
那根孙悟空留的猴毛正往东边颤,像只急着报信的小松鼠。
她把猴毛往嘴里一叼,双手拢成喇叭:\"爹!
你再不来,我可要把你金箍棒当晾衣杆用了!\"海风卷着她的话往海面去,金影突然晃了晃,浪尖上溅起串金珠子——像是被逗笑了。
她歪着脑袋看无门之门,门框上二郎神的铁锤还亮着暖光。
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父王,他扛着金箍棒站在南天门,她揪着他衣角喊\"带我闹凌霄殿\";现在她摸着阶梯上的铜纹,喉咙发紧:\"这次......你要是敢跳出来打我屁股,我就哭给你看。\"
天边云像被谁扯开道帘子,一线金光漏下来,照在海面上的金影上。
那影子的轮廓慢慢清晰——不是金甲,不是祥云,倒像......像她在人间见过的,挑着扁担卖桃子的庄稼汉。
孙小朵眨了眨眼,忽然咧嘴笑了。
她顺着阶梯往下跑,桃香裹着风灌进领口。
远处,萧逸的无桨舟正往花果山漂,韦阳的牛背驮着小梨和她的影子娘,二郎神的铁枝桃花落了片花瓣在铁锤上——而那扇无门之门的门框里,有双沾着海沙的布鞋,正缓缓,缓缓,踏上了桃花铺的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