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朵裹着海风踏进东海渔村时,正撞见最会唱渔歌的老海公盘着腿坐在船头。
他往常这时候该抡着木桨拍水,\"哗啦啦\"震得浪花都打旋儿,今儿倒像被施了定身咒——眼睛闭得严实,嘴角却挂着笑,活像偷喝了儿子藏的桂花酿。
\"老海公?\"她踮脚往船帮上一蹦,木板\"吱呀\"响,老海公眼皮都没掀。
再看周围,二十来条渔船整整齐齐泊成半圆,船头上的渔夫们姿势各不同:有翘着二郎腿的,有抱着鱼篓的,有把斗笠扣在脸上的,可个个都像约好了似的闭着眼。
最奇的是每人头顶三寸处,飘着根细若蛛丝的光,白里透金,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这头连老海公的光丝,那头连隔壁船二栓子的,再那头又绕到村东头瞎眼阿婆的窗台上——合着整座渔村的光丝全织成了张网。
\"好家伙,这比土地公的传讯符还高级。\"孙小朵蹲在船尾摸了摸海水,凉丝丝的浸得指尖发颤,\"莫不是他们学菩提祖师打座?
可祖师打座时会打呼噜,这些人倒安静得像睡熟了。\"
她正想拽老海公的胡子试试,忽觉后颈一凉。
抬头看天,月亮不知何时被云遮了半边,海面上浮起层薄雾。
再看那些光丝,原本慢悠悠晃荡的,这会儿突然绷直了,像琴弦似的嗡鸣起来。
二十几道光同时震颤,震得船板都跟着抖,连桅杆上的海鸟都扑棱棱飞起来,边飞边\"啾啾\"叫,像是在喊号子。
\"要变天?\"孙小朵刚嘀咕完,就听见远处传来\"嘎吱嘎吱\"的木桨声。
三艘黑黢黢的船破雾而来,船头挑着的旗子被风掀开一角,露出半截骷髅纹——是常来这带劫渔获的\"海蝎子\"海盗团。
为首的大胡子举着钢刀狂笑:\"老子就说今儿海鸟不往远飞,合该有肥羊!\"
话音未落,二十个渔夫同时睁眼。
他们的瞳孔里泛着光,和头顶的光丝一个颜色。
光丝原本连成渔网,这会儿\"刷\"地转向海盗船,像无数根细针扎进雾气里。
孙小朵眯起眼,就见雾气\"咕嘟咕嘟\"冒泡泡,紧接着\"轰\"地炸开——成百上千只巨猿虚影从泡沫里钻出来,每只都举着金箍棒的残影,毛发根根竖起,眼仁儿红得像火。
\"嗷——\"虚影们齐吼,声浪掀得海浪都退了半尺。
海盗们的刀\"当啷\"掉了一地,大胡子腿肚子转筋,\"扑通\"栽进海里,边扑腾边喊:\"水鬼!
是齐天大圣的水鬼!\"三艘船眨眼间就空了,只剩几面破旗子在风里晃。
孙小朵蹲在船帮上托着腮笑。
海风卷着鱼腥味扑过来,她伸手接住缕光丝,温温的,像攥着团刚出锅的。\"人心所向,可不就是天兵?\"她把光丝轻轻放回老海公头顶,光丝晃了晃,又乖乖跟着渔夫的呼吸起伏,\"我爹当年闹天庭,要的不就是这股子——\"她指尖点了点自己心口,\"自个儿的劲儿?\"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旧天庭废墟正飘着细雪。
萧逸踩着焦黑的琉璃瓦往藏书阁走,靴底碾碎片残页,上面还能认出\"天条第三万六千则\"的字样。
阁子里有个盲眼老儒正跪在地上,枯瘦的手指摸索着捡残卷,灰白的胡子沾了炭灰,活像只被火烧了尾巴的老山羊。
\"先生这是要重抄《天律大全》?\"萧逸靠在廊柱上,袖中摸出截烧剩的笔杆。
老儒的手顿了顿:\"天律不可废,废则乱。\"他摸索着把残页摞成小堆,\"当年我在南天门当典书官,抄坏的笔能装满三车......\"
\"字刻在竹简上是死的。\"萧逸突然抬手,笔杆在焦墙上划出白痕,\"刻它的人想拿它捆人,它就成了锁链;看它的人忘了它的规矩,只记得要护着地上的人——\"他最后一笔重重顿下,\"它就活了。\"
老儒颤巍巍摸向那行字。
他指尖刚碰到焦墙,突然浑身一震,枯瘦的脸皱成团,两行老泪\"吧嗒吧嗒\"砸在残页上。
当夜,他蜷在草席上翻来覆去,梦见自己还是个热血书生,举着火把冲进天牢,把写满\"私会凡人者斩\"的诏书烧了个干净。
火光里有个小仙女儿冲他笑,说:\"先生,你烧的不是纸,是人心上的锁。\"
七日后萧逸再路过,老儒正把最后几页残卷铺在庭院里。
细雪化成水,把纸页泡得软塌塌的,墨迹晕成团,倒像朵开败的墨梅。
泥里冒出株白花,花瓣上的纹路竟排成\"我忘了\"三个小字。
萧逸摘了花别在衣襟上,路过老儒身边时,听见他小声嘀咕:\"原来忘了,是为了记更要紧的......\"
韦阳静坐的山脚下这日闹得厉害。
村民们扶着摇晃的土房喊\"地龙翻身\",唯有他像块生根的石头,盘坐在老槐树下,掌心轻轻压着地面。
三天后震动停了,村口的青石板\"咔\"地裂开道缝,温泉\"咕嘟咕嘟\"冒出来,水面浮着星星点点的光,像把碎月亮撒进了汤里。
\"这是仙泉!\"村东头巫医拎着网兜就冲过来,\"等我把这些光粒子炼成丹,保准能卖个大价钱——\"他网刚碰到水面,光粒子\"刷\"地钻进他鼻孔。
巫医两眼翻白,突然\"哇\"地哭出声,跪在泉边直磕头:\"我错了!
当年我骗王寡妇说她儿子中邪,其实是偷喝了她的米酒......\"他边哭边扒了自己的法袍,把香坛砸了个稀巴烂。
孩子们可不管这些,脱了鞋就往温泉里跳。
光粒子沾在他们发梢,像戴了顶会发光的帽子。
老村长蹲在泉边搓手,看小孙子追着光粒子跑,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韦阳这孩子,往这儿一坐,比我当年请十个法师都管用。\"
二郎神的窑厂这晚更热闹。
菌子发出的光把半村照得亮堂堂,像挂了二十个月亮。
县太爷的差役举着火把冲进来,钢刀碰得叮当响:\"大胆刁民!
私养妖火......\"话没说完,二郎神从窑里摸出个泥人——灰头土脸的,脑门上还沾着符灰。
他把泥人往窑顶一放,泥人突然\"活\"了,甩着两条短腿绕窑跑,边跑边用小拳头敲窑壁,\"咚!
咚!
咚!\"像在打更。
差役们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
为首的颤巍巍跪下去:\"原来是火神爷显灵......\"第二日官府就拨了粮,还派了人来修村东头的破桥。
村民围着二郎神笑:\"您这泥人比咱们供的金菩萨还灵!\"他蹲在窑边搓泥,头都没抬:\"泥做的神,心里装的是泥里的人;金做的神......\"他指了指窑顶的泥人,\"心里装的可不一定。\"
月到中天时,孙小朵正穿过片荒原。
她忽然抬头——天边的云像被刀劈开道缝,道金光\"唰\"地垂下来,不照她,却照向东南方的山包。
她站在原地没动,可心里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猴子:那是五行山旧址,她爹当年被压了五百年的地方。
次日清晨,山包上的小庙老僧跌跌撞撞跑来:\"女菩萨!
昨日半夜,山脚下的石碑自己裂了!
裂纹竟成个猴儿模样,晨露凝在上面,跟掉眼泪似的!\"孙小朵站在高处望,山风掀起她的衣摆。
她摸出片桃叶,凑在嘴边轻轻吹——桃叶\"呼\"地飞起来,变成艘小绿船,顺着山溪往下漂。
船过第一个村子时,玩泥巴的小娃娃拍着手喊:\"看!
叶子上有大猴子!\"船过第二个村子时,洗衣的妇人擦着眼笑:\"这猴儿倒像我家那混小子,上树摘桃的模样......\"等船漂进第三个村子,满村的娃娃都追着跑,笑声撞得树枝上的桃花扑簌簌落。
\"谁......在......演......你......\"风里突然飘来缕气音,轻得像片羽毛。
孙小朵仰头看天,阳光正穿透云层,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叉着腰笑:\"谁演我?
我早不演别人写的戏文了。\"
风卷着桃香掠过她发梢。
她踩着满地碎金往回走,远远看见道藤蔓从断墙里钻出来,绿莹莹的,正顺着残砖往上爬。
那墙的位置......她脚步顿了顿——是昔日大闹天庭的入口,南天门的方向。
藤蔓上的新叶在风里晃,像在跟她打招呼。
\"明儿个,该去会会这老墙了。\"她踢飞块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滚进草丛,惊起只花蝴蝶。
蝴蝶扑棱着翅膀往南天门残垣飞,翅膀上沾的光,正好落在藤蔓新抽的芽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