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天刚蒙蒙亮,孙小朵就被一阵甜丝丝的桃香挠醒了。
她翻了个身,草垛里的野菊籽硌得后腰发痒——自山体年轮显光那日起,她便搬了铺盖卷儿,在老松树下搭了个草窠。
倒不是刻意守山,只是看着猴群在树杈间翻跟头,老猿抱着陶壶晒肚皮,石猴们围作团儿数蚂蚁,比蹲在云头查岗有意思多了。
\"阿姐!
阿姐!\"小毛猴揪着她的裤脚直晃,尾巴尖沾着晨露,\"山顶的桃叶子成精啦!\"
孙小朵揉着眼睛坐起来,就见漫天粉白的桃叶打着旋儿升上半空,不是乱哄哄的乱飞,倒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缓缓拼出道月牙似的弧线。
弧线一头扎在老松枝桠间,另一头斜斜指向东边——那方向她闭着眼都认得出,是东海浪头拍礁石的地儿。
\"山要搬家?\"她嘀咕着伸手接住片桃叶,叶脉上还凝着夜露,凉丝丝的,\"怪道这几日山脚的石头缝里总冒热气,合着是在伸懒腰呢。\"
老猿柱着拐杖凑过来,胡子上沾着昨晚没擦净的蜜渍:\"前日见南坡的野藤自己往北边爬,我还当是老眼昏花。
合着这山...要挪窝?\"
孙小朵没答话,蹲下身把掌心贴在青石板上。
地底下传来细微的震颤,像老水牛打盹时的心跳,一下,两下,和她的脉搏撞了个正着。
她忽然想起菩提祖师说过的话——\"山守着人,人养着山,到最后谁守谁,倒该打个问号\",此刻竟品出了几分甜津津的滋味。
\"去吧。\"她对着地面轻声说,指尖的桃叶\"扑棱\"一声飞走了。
当夜,整座花果山的虫鸣都哑了片刻。
小妖们缩在洞里从石缝往外瞧,就见月光下的山体像只大猫似的抖了抖——不是地动山摇的架势,倒像谁给压麻的腿松了松劲儿。
南坡那片长着刺棘的荒滩传来\"咔嚓\"一声,等天亮了再看,原先疙疙瘩瘩的乱石滩平得能晒谷子,边上还拱出几道天然的垄沟,活像神仙拿犁耙犁过似的。
\"种南瓜!\"小毛猴举着个比脑袋还大的南瓜籽蹦高,\"阿姐说过南坡向阳,种这个准甜!\"
\"种葫芦!\"另只小猴抱着葫芦藤挤过来,\"我阿爹酿的葫芦酒,山搬哪儿都得带着!\"
孙小朵坐在老松树上啃桃子,看小妖们扛着锄头往新垄沟里撒种子。
有只老猿颤巍巍捧来个瓦罐,罐里泡着去年没吃完的野梅:\"阿朵尝尝?
这梅是前年老李头送的,他说等山动了,要给新地方添点酸味儿。\"
她咬了口野梅,酸得眯起眼,却在酸涩里品出了点蜜意——原来山真的会\"选路\",不是跟着神仙的鞭子走,是跟着地上这些扛锄头、抱酒坛、揣着梅核的小妖们走。
同一时刻,南荒旧市集的日头正晒得青石板发烫。
萧逸蹲在茶摊边啃油糕,看那外邦商人的\"真言镜\"又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铜镜擦得锃亮,映得每个人的影子都泛着冷光,连卖糖葫芦的老张头都攥着钱袋直冒汗:\"我卖的糖绝对不掺水,照就照!\"
\"照出谎言,罚银十两!\"商人敲着铜锣,金胡子在太阳下闪得人眼晕,\"从此这市集,再没骗子!\"
萧逸抹了把嘴角的糖渣子——他前日就瞧出这镜不对味儿了。
说是照人心,可那商人总有意无意拿袖子掩着镜背的暗纹,倒像生怕人看出镜身刻的是\"贪\"字。
他摸了摸怀里的破陶碗——这是今早从巷口捡的,碗沿缺了个口,盛雨水时倒能映出半张月亮。
人群突然炸开阵惊呼。
卖米的王婶刚照完镜子,镜里竟浮起行小字:\"昨日少给二牛家半升米。\"王婶红着脸直跺脚:\"我那是看二牛他娘病了,想等秋收再补!\"可围观的人却交头接耳:\"原来真有骗子!下回得先照照再买。\"
萧逸慢悠悠踱到镜前,把陶碗往地上一搁。
碗里的雨水晃了晃,倒映出铜镜的冷光。
就见镜中突然腾起片水雾,水纹竟自己扭成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你在怕什么?\"
商人的金胡子抖了抖,刚要发作,铜镜却\"嗡\"地一声转向他。
镜面上浮起的不再是别人的心思,而是他自己的——金箱里码着的不是银钱,是偷来的文书;所谓\"真言镜\",原是用囚魂术炼的;他想让整座市集的人都怕照镜子,怕被揭穿,这样他就能当\"鉴谎大人\",收一辈子保护费。
\"好你个骗子!\"老张头抄起糖葫芦杆子就要砸,\"我卖糖都没你心眼儿甜!\"
当夜,市集的狗叫得格外凶。
萧逸蹲在井边,把最后一片镜渣丢进水里。
月光落进井里,碎成满池银星:\"照心的玩意儿,该在人自己心里头亮着,挂在市口?
倒像给良心上了锁。\"
雨说下就下。
韦阳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雨丝顺着草帽檐儿往下淌。
他脚下的青石板被坐出个浅坑——这是他坐的第十八个年头,从光脚的小娃坐到现在,连坑里都长出了青苔。
\"咔嚓!\"
惊雷炸响的刹那,村头那棵百年老槐被劈中了。
韦阳没动,雨幕里他看见树心焦黑的裂缝正渗出点金光,像有什么要往外钻。
等天亮雨停,村民们举着伞围过来,就见焦痕竟凝成张人脸模样,嘴角还翘着,像在笑。
\"神显灵啦!\"李婶扑通跪下,\"快搭庙!供三牲!\"
\"要立碑!\"王老汉摸着焦痕直掉泪,\"我小时候在这树底下抓过蛐蛐,定是树神记着情分!\"
韦阳第一次站起身。
他的草鞋沾着泥,走得很慢,慢得像村口老钟摆。
等他站到树前,伸手抚过焦痕的刹那,掌心泛起层淡青色的光——不是神仙的法光,倒像春夜草叶上的露,轻轻一滚就散了。
焦痕\"簌簌\"往下掉炭末。
等村民们揉着眼睛再看,哪里还有什么神脸?
不过是块烧糊的老树桩子。
当天夜里,老槐树根下钻出簇新芽。
叶子不大,却每片都映着人影——有阿花姑娘梳麻花辫的模样,有铁柱他爹挑水的背影,还有小豆子骑在树杈上偷掏鸟窝的憨样。
孩子们围着新芽拍手笑,李婶蹲在旁边剥毛豆:\"啥神不神的?
这不就是咱们自个儿的影儿么?\"
老村长蹲下来抓了把土,土里头还混着炭末:\"我活了七十岁,今儿才明白——最灵的庙,是没人想着要建的庙。\"
二郎神的窑边今晚格外安静。
菌子没发光,村民们举着灯笼直转悠:\"莫不是菌子病了?\" \"要不我去后山挑泉水?\"
二郎神蹲在窑前敲铁片。
他敲了十年废铁,手底下的铁片薄得能透光,敲起来\"叮叮\"响,像山雀啄石头。
村民们凑过去看,就见他把铁片一片一片嵌进窑壁的裂缝里,左三片右三片,倒像给老窑穿了件铁铠甲。
\"二郎,你这是...\"张婶端着热粥凑近,\"补窑?\"
\"补个屁。\"二郎神把最后一片铁片敲实,\"这窑跟人似的,老了骨头缝儿就松。
我给它添点硬气,省得它冻着。\"
子时三刻,窑里突然泛起光。
不是菌子的幽绿,是铁片映着月光,亮得像撒了把星星。
更奇的是,那些光在地上投出幅星图,线条曲曲绕绕,竟和老辈人说的\"巡天律\"一个模样。
有识文断字的想拿笔抄,可星图跟着人眼转,你往左看它往右跑,你抬头它就散成光点。
二郎神往草垛上一躺,听着窑边的虫鸣打盹。
梦里他看见小时候在天庭当二郎显圣真君时,总嫌天规太严,现在倒觉得——所谓神律,大概就跟窑里的热乎气儿似的,不是捆人的绳子,是大地打了个哈欠,把暖烘烘的心意,全吐给地上的人了。
孙小朵是在半夜醒的。
她枕着草垛,突然觉得地面在\"咚咚\"跳,和她的心跳一个节奏。
她闭着眼,就看见体内那缕猴族血脉像条小蛇似的游起来,原先总在心头压着的金箍棒影子,竟\"啪\"地碎成了星子。
月光透过松枝洒下来,她看见山脚下的小妖们在梦里翻身。
有的吧唧着嘴,像是梦见了桃子;有的皱着眉头,许是梦到了被老猿追着抢蜜罐;还有只小毛猴抱着块石头,尾巴尖儿一翘一翘的——他们的呼吸声,竟和山体的震颤合上了拍。
\"原来这山...\"她坐起来,月光落了满头,\"不是我守着它,是它守着咱们的梦呢。\"
风突然大了。
她听见风中飘来缕极轻的声音,像游丝,像叹息:\"谁...在...醒...\"
这是\"风中残语\"最后一缕回响了。
孙小朵没说话,光脚往地上一踏。
就见整座花果山缓缓吐出口雾气,白得像云,软得像棉——那是山在伸懒腰,是山在打哈欠,是山,醒了。
万里外的青竹镇,盲童阿福翻了个身,攥着娘亲的手轻声喊:\"娘,我梦见山在走路。\"
娘亲摸着他的头笑:\"山走累了,明儿该到东海了吧?\"
孙小朵站在老松树下,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
山风卷着桃香扑过来,她闻见了——那风里有咸丝丝的海味儿,有浪打礁石的响儿,还有渔民们摇橹的号子声。
她拍了拍裤腿上的草屑,弯腰捡起块被山风卷来的贝壳。
贝壳上还沾着海水,凉丝丝的,像谁在她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
\"东海...\"她望着东方笑,\"该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