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业的话音未落,陈子元已经伸手接过了那份所谓的盟书。
他的目光扫过羊皮卷上用朱砂写就的大字,指尖轻轻拂过那三个被刻意改动过的词。
议账,豪评堂。
他嘴边浮起一丝冷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让昏黄灯火下的双眸显得愈发深邃。
崔业见他沉默,心中焦急更甚,忍不住又道:“先生,金城此举阴险至极。百姓识字不多,未必能看透‘查’与‘议’的一字之差,但‘税免三载’却是实实在在的诱惑。我们辛苦建立的公算秩序,恐怕……”
陈子元抬手打断了他,将盟书递还:“去请黄琬之主簿来一趟,就说有几本烂账,需要她这位神算来理一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记住,盗法者,其行必效我,其利必反我。他们既然敢偷我的律法,就必然会在律法照不到的阴影里,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崔业领命而去,心中仍是七上八下。
他不懂,为何先生面对如此攻心之计,还能这般镇定。
半个时辰后,黄琬之步入堂中。
她未发一言,只是接过崔业呈上的六名使者的名录,转身便扎进了堆积如山的档案室。
那里存放着上邽十二县近三年来所有登记在册的豪强田产账册。
灯火彻夜未熄,算筹敲击木案的声音清脆而急促,如同战场上催命的鼓点。
直到天色微明,黄琬之才满眼血丝地走了出来,手中却多了一卷新绘的图册,墨迹未干。
她将图册在陈子元面前展开,图上以朱笔勾勒出六张巨大的人脉田产网络,每一张网络的中心,都是一位金城来使的名字。
而在这些网络的边缘,无数细小的黑线密密麻麻地延伸出去,指向一处处标注着“隐田”的空白区域。
“先生请看,”黄琬之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但条理清晰,“这六人名下,皆有万顷以上的隐田未曾入册。更有趣的是,我将这些隐田的位置,与我们缴获的‘阴阳火政册’上的火油交易路线图进行重合比对,发现完全吻合。”她用指尖在图上重重一点,“他们所谓的‘税免三载’,免的是百姓的税,饱的却是他们自己吞吃隐田的私囊。所谓‘兵自统辖’,统辖的不过是替他们看家护院、走私火油的私兵。这根本不是盟约,这是一份分赃的账单!”
陈子元的眼中终于透出赞许的光芒:“做得好。就将这份《伪盟六使图》制成拓本,分发各村的宣账台。你亲自去,告诉百姓,有人想用三年的小利,换他们子孙万代的枷锁。告诉他们,所谓的自治,就是让这些盗贼,世袭罔替地骑在他们头上!”
次日,上邽各村的宣账台前,人头攒动。
黄琬之亲自登台,将那份触目惊心的图册公之于众。
当百姓们看到那些盘根错节的田产网络和天文数字般的隐田数量时,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冲天的怒火。
一位曾因豪强虚报田亩而被苛征到家破人亡的老农,颤抖着举起自家的田契,冲上台去,抱着宣账台的柱子放声痛哭。
那哭声像一记重锤,砸碎了百姓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砸了他们的黑心车驾!”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愤怒的人潮瞬间涌向使团下榻的驿馆。
六名金城使者还在做着分化上邽的美梦,就被汹涌而至的百姓吓得魂飞魄散,连车驾行李都顾不上,狼狈不堪地逃回了金城。
金城府衙内,杜预听着败讯,一张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知道,阳谋已败,人心已失,陈子元在上邽的根基,比他想象的要坚固百倍。
大势已去,但他不甘心就此落幕。
他
“你去上邽诈降。”杜预的声音低沉而嘶哑,他从怀中取出一幅绘制精巧的地图和一枚黄铜钥匙,推到魏续面前,“就说我已知罪,愿献上金城全部的‘火油藏图’和‘私市账钥’,只求陈子元能保全部旧部性命。”
魏续看着那钥匙,面露不解。
杜预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钢针,轻轻按动机关,将钢针嵌入钥匙的铜芯之中。
“陈子元此人,事必躬亲,尤其看重账目。他拿到账钥,必然会亲自审验。只要他触动机关,这淬了‘见血封喉’剧毒的针,就会瞬间刺入他的指尖。事成之后,上邽群龙无首,我们便可趁乱反击!”
魏续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钥匙,只觉得它烫手无比。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嘴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说出半个字。
是夜,魏续独自一人走入马厩,心中乱如麻。
栏中一匹老马正在费力地咀嚼着草料。
旁边,一个看管马厩的老兵,正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红色票据,跟草药贩子换取一包给家里孩子治病的草药。
那红票,是陈子元推行的“公算票”,信用坚挺,能当钱使。
“老哥,这票……真能保我家娃活到明年开春?”老兵攥着药包,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草药贩子笑道:“放心吧!陈先生发的票,比金城的银子还好使!有了它,就有粮有药,就有指望!”
“有指望……”魏续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枚在月光下泛着幽冷光泽的铜钥匙,又看了看老兵脸上那份质朴而真实的期盼。
他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手腕一翻,那枚藏着杀机的钥匙被他悄无声息地投入了旁边的马槽之中,瞬间被污浊的草料和水淹没。
与此同时,上邽城内的“大会筹备堂”灯火通明。
蔡旭坤正带着十二县选拔上来的优秀算吏,一遍遍演练着即将举行的“公算大典”的流程。
就在此时,他的一位旧门生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老师!金城来使,说……说要献上账钥,投降了!”
满堂的欢呼声中,蔡旭坤却眉头紧锁,他没有感到一丝喜悦,反而生出强烈的警惕。
他立刻请来了崔业共同商议。
两人没有被“投降”的喜讯冲昏头脑,而是依据他们共同编撰的《民算正义论》中的“信验三法”开始冷静分析。
“一验物形。”崔业取过来使呈上的“火油藏图”和另一枚备用钥匙的拓本,细细观察其纹路和标记。
片刻后,他断然道:“不对。这钥匙上的密符,与我们从‘阴阳火政册’中破译出的‘影账系统’密符完全不符,是伪造的。”
“二验人流,三验账脉。”蔡旭坤则铺开沙盘,命令手下算吏用新创的“格算术”,对藏图上的坐标进行逆向推演。
仅仅一炷香的功夫,结果便出来了——图上标注的所谓火油宝藏,竟指向城外百里的一片不毛荒漠。
蔡旭坤与崔业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答案:“此非降,乃杀局。”
三份密报几乎在同一时间摆在了陈子元的书案上。
一份是黄琬之揭破伪盟,大获民心的捷报;一份是负责监视降使的李息发来的,说那降使言辞恳切,眼神却不时闪躲,形迹可疑;最后一份,便是蔡旭坤与崔业联名呈上的,关于伪造账钥与杀局的判断。
陈子元静坐良久,将三份报告一一读完。
窗外夜风吹拂,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如同一座沉思的雕像。
最终,他提起笔,在蔡崔二人的报告上重重批下八个字:“不接降书,不开杀戒。”
命令迅速传遍四方,也传到了金城降使的耳中。
那是一道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命令:“金城若真心归顺,须由主将魏续亲率全军,持金城百姓联名之万民书,于三日后清晨,至上邽城外‘赎心台’下。届时,全军需一兵不带,一械不留,徒手而降。”
消息传回金城,杜预气得当场吐血。
而魏续听闻此令,先是一愣,随即竟仰天大笑,笑声中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悲怆。
三日后的清晨,天际刚泛起鱼肚白,上邽城楼之上,陈子元凭栏而立,手中持着的,不是利剑,而是一卷《三立令》的副本。
崔业站在他身侧,望着城外漫天的黄沙,神情依旧难掩紧张:“先生,此举是否太过凶险?万一他们……”
陈子元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远方地平线上出现的一列黑点,那黑点正缓缓向“赎心台”移动。
他淡淡地对崔业说道:“你看,他们带来的不是刀,是心。”
风,骤然大了。
台前黄沙漫卷,一面没有写任何字迹的白旗,在肃杀的晨风中,被一只手,缓缓地、坚定地升了起来。
整个上邽城,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静待着黎明的第一缕阳光,来裁决这场没有刀兵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