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邽的夜,寒得刺骨。
风从祁连山口灌下来,卷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窗棂。
驿馆内烛火微晃,映出两道影子,一立一坐,静得像一幅未落笔的画。
黄琬之来时未带随从,只披一件素色斗篷,发髻微乱,显然刚从案牍中抽身。
她将一卷厚册轻轻放在案上,封皮上的墨字在灯下泛着冷光——《红票油政七道试行案》。
“陈公,”她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金城、狄道、枹罕三地已备妥油库与兑点工坊,红票印模亦按‘格算图谱’生成,每季一更,伪者难仿。防伪之法,双层并行:北辰油膏渗于纸背,遇火显星纹;水溶显影则需特制碱液涂抹,方可现暗码。两法合验,万无一失。”
陈子元没有立刻翻阅,只是抬眼看了她一眼。
“百姓知‘兑油’为何物?”
问得突兀,却如刀劈柴。
黄琬之一怔,指尖微微一颤。
她准备了三十七页详案,涵盖油流调度、账册轮审、监察回溯,甚至预设了五种叛乱情形下的应急封票机制——可她从未想过,一个最简单的“教”字,竟成了盲区。
她沉默片刻,终是低头:“……仅以文告通令各县,设点公示。未设讲席。”
烛火跳了一下。
陈子元这才伸手翻开卷宗,一页页看过,笔锋如刀,不动声色。
末了,他在首页空白处提笔写下四字:先教,后兑。
墨迹未干,窗外已有马蹄声远去。
次日清晨,天光未明,雪后初霁。
车队已整列于城南驿道,车轴裹着厚布,轮下垫着松枝,以防滑陷。
十余辆密闭马车,皆封泥印信,账匣层层叠叠,如山如海。
每一匣都标注着地名与事项:“金城油案”“狄道能耗”“枹罕兑点筹备”……仿佛整片西部的脉搏,都被装进了这沉默的车队。
然而车未启行,李息便自北面疾驰而至,甲衣未解,眉梢凝霜。
“枹罕出事了。”他翻身下马,声音压得极低,“昨夜三更,油坊起火,火势凶猛,半座坊区焚毁。三名驻点账吏被绑,绑在坊门前旗杆上,口塞焦布,手足俱缚。现场……留了血书。”
陈子元站在车前,神色未动,只问:“写什么?”
“火政非民业。”
六个字,带着腥气,砸在清晨的寂静里。
黄琬之脸色骤变。
蔡旭坤闻讯赶来时,已是半个时辰后。
老人白发凌乱,手拄竹杖,脚步却急如风。
他站在烧塌的坊门前,望着焦木残垣,久久不语。
“此火……非民不能控,非账不能管。”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裂帛,“放开易,管住难。若无‘能耗公示’与‘格算证’前置,百姓不知节,官吏不知限,火油一放,便是祸源。”
他转身看向陈子元,目光如炬:“暂缓其余五地推行。先立‘火政塾’,教通再放。”
众人屏息。
此时,崔业率训导团已至现场。
他蹲在焦木堆旁,用炭条在地上画出油炉结构图,口中念着“进风口”“回流槽”“热损比”等术语,几名铁匠围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
陈子元负手立于废墟高处,目光扫过人群,扫过焦黑的梁柱,扫过那三名尚未清醒的账吏,最后落在崔业身上。
“训导团能分身否?”
崔业起身,抹了把脸上的灰:“可轮训,但要三月。”
“不等三月。”陈子元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令各郡选派‘算火双通’者十人,即日启程,集中上邽,速训七日。结业授证,即派赴点。”
胡烈上前一步:“七日?太急。若教不精,误人误政。”
“急,才压得住火。”陈子元淡淡道,“有人怕百姓懂账,我们偏要让他们懂。懂了,火政才是公器;不懂,便是权柄私器。”
他转身望向尚未启程的车队,忽然道:“把‘能耗讲义’第三章抽出来,加印三百份,随第一批讲席发下去。另,取焦木为板,灰水为墨——就地开讲。”
胡烈一怔:“现在?”
“就现在。”
于是,在枹罕废墟之上,百人围聚。
胡烈立于高台,身后是烧塌的油坊,面前是铁匠、灶户、里正、账辅。
他举起一块焦黑木板,上面用水溶灰写就一道算式:“一斗油,可代三斗炭,供十户炊爨三日。若调炉得法,省炭三成。谁信?”
无人应答。
一名老灶工蹲在角落,冷笑:“我烧了四十年灶,还用你们教?”
胡烈不恼,只命人抬来一口旧炉,照讲义重设风门、改燃道、调油比。
火起时,果然焰稳烟少,热力倍增。
老工上前细察,忽然蹲地,颤抖着手在灰地上画出一道热损曲线,竟与讲义分毫不差。
他抬头,眼中有泪:“这账……真能烧火!”
人群哗然。
而此刻,上邽城内,火政塾已连夜挂牌。七日速训,今日开课。
账册堆如山,炭笔磨成灰。
三十郡,三百人,皆是精挑细选的“算火双通”之才。
他们不知道的是,七日后那场结业试,将有一道题,足以动摇整个红票油政的公信根基。
第七日清晨,霜气未散,火政塾外已人声渐起。
三百名学员整衣肃立,手执炭笔与算板,静候结业试开场。
天光斜照在屋檐残雪上,映得庭院一片清寒。
胡烈亲自巡场,目光如铁扫过每一张紧张的脸。
试题由陈子元亲定:三道实务,一道推演,最后一题正是“热损折率”的复合核算——此为红票油政落地之核心命脉,稍有偏差,便会导致油料虚耗、账实不符,乃至政令崩塌。
铃声一响,全场落笔如雨。
一个时辰后,监考账辅疾步而出,面色凝重。
狄道青年赵承之交卷时手微颤,第三题演算途中跳步过急,误将“回流损耗”与“传导衰减”系数合并计算,致模拟兑油量超出配额两成三。
按《账塾律》,误差超一成者,除名不录。
消息传开,群情哗然。
有人窃语:“才七日,能通几许?”也有人冷笑:“这等粗疏,如何持证治政?”赵承之垂首立于庭中,脸色惨白,几欲跪请复核。
胡烈却未动怒。
他取卷细观,见其思路清晰,仅一处笔误。
遂命人取原题重算,再算,三算。
赵承之额汗如雨,第三次终得正解,双手捧卷呈上,声音哽咽:“非不解,乃心急乱步……愿受罚,但求不除名。”
胡烈沉默良久,抬眼望向廊下观试的陈子元。
陈子元立于廊影之间,一袭素袍未动,目光却已穿过人群,落在那张被反复涂改的算板上。
他想起前夜巡视时,曾见赵承之独坐灯下,以炭条在地砖上反复推演热损曲线,直至子时方歇。
此人非怠惰,亦非愚钝,只是太想证明——证明自己能成为那“算火双通”的一员,证明狄道小吏亦可执掌新政命脉。
“错账可改,盲心难医。”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全场喧议,“今日若因一错逐人,明日便有百人藏拙避责。红票油政要的不是完人,是敢算、敢改、敢担账的人。”
说罢,他亲自走上高台,从袖中取出一枚铜质格算证,正面刻“火政通考”,背面钤“西部账政司印”。
他将证交到赵承之手中,一字一句道:“持此证者,非不受罚,而是知错能校。从今往后,你的每一笔账,都关系万户炊烟。”
全场肃然。有人低头默念讲义,有人悄悄攥紧了手中的算板。
三日后,消息如风传遍七郡。
报名火政塾者暴增三倍,连枹罕山中隐居的老铁匠也携孙前来应试。
百姓口耳相传:“连算错的人都能持证,只要肯改——这账,真是给咱们百姓算的。”
而就在陈子元启程南归的前夜,李息悄然入帐,呈上一封密信——金城豪族段氏,欲以三百金收买首批持证人,伪造“能耗虚增”账册,借“节能结余”之名套取红票油,转售陇右私市。
信末附名三人,皆已通过初审,即将赴任。
陈子元盯着那半张“副料纸”的残角,眸光渐冷。
他知道,账路未通,人心已动。
有人惧它,有人贪它,更有人,正等着它崩于一丝疏漏。
翌日天未明,百姓已列道相送。
车队南行三里,石碑巍然入目,崔业手书八字如刻心骨:“此去成都三千七百里,步步皆账。”
风起尘扬,马蹄声碎。
而成都方向,一骑孤影逆风北上,马背账匣封泥未干,箱角露出的残纸边缘,尚带焦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