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一柄锋利的金刃,缓缓剖开天际厚重的云层,将第一缕光芒洒向上邽城外的黄沙。
那座临时搭建的高台,被命名为“赎心台”,此刻正静立于天地之间,台前,魏续和他麾下的八百残兵沉默地列成方阵。
他们已卸下兵刃,身上的甲胄残破不堪,仿佛一群被狂风撕碎的稻草人。
风沙卷起他们的衣角,猎猎作响,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城垣之上,闻讯而来的百姓密密麻麻,像黑色的蚁群。
压抑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嗡鸣,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指着台下高声怒吼:“就是这些狗贼!烧了我们的浮桥,断了我们的商道,还抢了官府的粮!该斩!通通该斩!”喊声如投石入水,激起一片附和,群情汹汹,仿佛要将那八百残兵生吞活剥。
台侧,崔业一袭青衫,身形笔直,手中捧着一本新印的《三立令》副本,面色沉静,未发一言。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那个缓步登上高台的身影上。
陈子元登上台顶,并未看城墙上激愤的百姓,也未看身旁神情复杂的崔业。
他的目光,如同一把温和而锐利的梳子,缓缓梳过台下那八百双低垂的眼。
空气凝滞了,连风沙似乎都停顿了一瞬。
他终于开口,声音清朗,传遍了整个台前广场:“谁愿第一个上台?”
无人应答。士兵们的身子绷得更紧了,头垂得更低。
魏续紧咬着牙关,腮边的肌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他猛地踏前一步,走上高台。
他没有下跪,只是挺直了腰杆,解下腰间最后一柄佩刀,双手横置于台面之上。
那是一柄跟随他多年的战刀,刀身上布满缺口,是赫赫战功,也是累累罪行。
陈子元俯身,拾起那柄刀。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刀脊,仿佛在触摸一段沧桑的过往。
他看着魏续,缓缓说道:“刀可弃,心难赎。魏续,你今日带来的不是八百兵,是八百笔血债。”
话音刚落,他挥了挥手。
几名吏员立刻抬出三口沉重的大箱,在万众瞩目之下,砰然开启。
第一口箱子,满是崭新的红票母印,阳光下泛着朱砂的沉光。
第二口箱子,整齐地码放着一叠叠《格算初典》的抄本,墨香扑鼻。
第三口箱子,则盛满了幽州运来的冬粮,颗粒饱满的粟米在晨光下金黄得晃眼。
陈子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面向所有降兵:“自今日起,凡真心归民者,可于台前领取‘赎心票’一张。凭此票,可至公算所兑换三月口粮,可领《格算初典》一套,亦可获得一次账吏轮训的资格。”他的目光转向魏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若愿意,亦可报名。”
魏续整个人都僵住了,他设想过无数种结局,或是断头台上的鲜血,或是矿场里的劳役,却唯独没有想过是书本和粮票。
他身后,一名须发半白的老兵突然浑身一颤,猛地越众而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小人李三槐!小人愿赎!小我愿赎罪!”
这一跪,仿佛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第二个、第三个人影接连跪下,请领赎心票的呼声此起彼伏。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已有三百余人跪伏于地,尘埃中尽是叩首的身影。
他们怕死,但他们更怕饿死,怕家人饿死。
魏续紧握的双拳在微微颤抖,他看着那些曾经随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如今为了几斗米、一本书而叩头请命,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茫然涌上心头。
良久,他终于松开拳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低声下令:“全军,领票。”
城楼上,黄琬之的目光锐利如鹰。
她注意到,魏续的部众虽已尽数领票,但其中仍有百余人神色漠然,动作迟缓,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道不得不从的命令。
她没有声张,只是回到公署后,立刻下了一道新命令,将“赎心票”悄然分为三等:一等票仅可兑粮,发给老弱病残;二等票可兑粮并入学算,发给青壮;三等票则最为特殊,持有者可申请成为新设的“民递使”,负责城与乡之间的公文、信件传递。
她暗中嘱咐算吏,详细记录每一名领票者的户籍、去向以及所领票种。
不出三日,一份名单便摆在了她的案头。
那些行动迟缓、神情麻木的人,清一色地没有选择三等票,甚至对二等票的学算资格也毫无兴趣。
而他们的户籍,无一例外,都指向同一个地方——黑水坡旧营。
那里,正是当初参与焚桥劫道的核心屯所。
当夜,黄琬之密召王伯安议事。
“这些人,不贪粮,不学算,更不求职。他们领票,不过是随波逐流,心里等的,恐怕是另一道命令。”
王伯安捻着短须,沉吟许久,烛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他们等的不是命令,是死。”
几乎在同时,千里之外的金城,杜预也收到了上邽的密报。
当他听闻“赎心台”和“赎心票”之事后,先是暴怒,随即却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冰冷的寒意:“好个陈子元!以票代剑,以粮代刑,杀人诛心!此非受降,乃是蚀骨之计!”他当即唤来一名心腹死士,命其化作流民,星夜潜入上邽。
死士怀中,揣着一封给魏续旧部百夫长胡烈的密信。
胡烈,黑水坡屯长,悍勇且极重义气,曾为护粮在军中断然斩杀私吞的同袍,在旧部中威望极高。
当他收到那封信时,已是深夜。
信纸上没有繁复的言辞,只有八个墨迹淋漓的大字:“不降则死,降亦死。”
这八个字像八根烧红的铁钉,狠狠刺入胡烈的眼中。
他读罢,将信纸凑到油灯上焚为灰烬,随即提刀走出营房。
城外的乱石岗上,他召集了那七十三名同样来自黑水坡、至今未曾真正动心的弟兄。
月光下,胡烈环视众人,猛地拔出腰刀,刀尖划破掌心,鲜血滴落在脚下的黄土中。
“弟兄们,将军的命令是让我们活下去,可我们是兵,是握刀的手,不是握笔的手!明日,若那陈子元胆敢逼我等学那算盘珠子,我胡烈,宁焚台而亡!”
“宁焚台而亡!”七十三人齐声怒吼,声音在夜风中激荡。
次日清晨,赎心台前再度人头攒动。
城中百姓听闻凭户籍亦可领取学算典籍,纷纷排起了长队,一片祥和景象。
突然,一阵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传来,人群自动向两侧分开。
只见胡烈率领着那七十三名黑水坡旧部,人人身披麻衣,头戴白孝,脸上涂着炉灰,仿佛一支送葬的队伍。
他们合力抬着一口巨大的黑漆棺材,一步一步,沉重地登上赎心台。
棺身上,用白漆写着四个大字——“忠魂归葬”。
台下百姓惊疑不定,议论声四起。
就在众人猜测棺中是哪位将军的遗骸时,胡烈猛然抬手,一把掀开了棺盖!
棺内,并无尸骨。
只有堆积如山的、被烧得焦黑的账册残页,以及无数断裂的刀剑和破碎的甲胄。
胡烈双膝一软,重重跪在棺前,放声痛哭,声震四野:“我们守的是将军的命,可将军早就死了!将军死了!如今,他们要我们学算,要我们领票,要我们低头做人……我们不怕死,只怕忘了自己该怎么活!”
话音未落,他身后七十三人齐刷刷跪下,对着那口空棺,对着那些残骸,以头抢地,叩首如捣蒜。
台下瞬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数千人的广场上,唯有风卷黄沙的呜咽声。
城楼之上,陈子元凭栏远眺,将台上的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拂动,良久,他侧过头,对身旁的崔业低声说道:“他们不是来闹事的……他们是来求生的。”
话语仿佛还萦绕在风中,决策的笔尚未落下,一盏照亮前路的灯,却已在他心中悄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