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息心头一凛,他明白陈子元这句话的分量。
这不是寻常的会计伎俩,而是以账册为饵,在这条幽深的民递线上,钓出所有潜伏的饿狼。
车队行进的速度刻意放缓,仿佛真是文弱书生不堪鞍马劳顿。
前两日,风平浪静。
每到一处驿站村落,闻讯而来的村老便会颤巍巍地捧上粗陶大碗,里面盛着解渴的凉茶。
孩童们则满眼好奇,远远地围观,指着那三辆蒙着油布的大车,窃窃私语,说那是“从成都来的送账先生”,车里装着能让家家户户过冬的粮食账。
这份淳朴的热情,让随从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唯有李息和陈子元,始终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第三日,车队驶入狄道山谷。
两侧山势陡峭,官道被挤压成一条细线,天光也黯淡下来。
李息的警觉提到了顶点。
他发现,沿途接替引路的信使,不再是熟悉的老面孔,而换上了一些精壮的陌生汉子,他们言语不多,眼神却像鹰隼般锐利。
更让他心惊的是,在一处村口的晒谷场上,他看到了一片尚未被日光完全晒干的马蹄印。
此处地势险要,朝廷明令禁止骑兵通行,以防山匪流窜。
他趁人不备,悄然蹲下,捻起一撮混有马粪的泥土,凑到鼻尖轻嗅。
一股刺鼻又熟悉的油膏味钻入鼻腔——是“北辰铁油膏”,魏续麾下骑兵保养战马铁蹄的独门配方。
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魏续的旧部果然已经先他们一步抵达。
当夜,车队宿于名为马家坪的村落。
村民们表现得比前两日任何一处都要热情,村正张罗着摆开宴席,几乎是倾其所有。
陈子元含笑应对,目光却如细网,捕捉着每一个细节。
他看到村正一边劝酒,一边眼神频频瞟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端碗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又注意到,灶台边一个不起眼的妇人,在给自家孩子盛饭时,趁无人注意,飞快地将半碗白米饭倒入了灶膛的灰烬里,用火钳深深埋了进去。
那是一个绝望而无声的信号。
在西北,将米饭埋入灶灰,是祭奠死者,也是一种祈求免于屠戮的古老仪式。
陈子元心中雪亮,但他面上依旧是温和的书生模样,与村正谈笑风生。
夜半,他以“山中潮气重,需将账册移至干燥处妥善保管”为由,命令李息带人将三辆大车上的所有木箱,悉数搬入村中最坚固的祠堂。
搬运完毕后,他密令十二名随从,立刻换上早已备好的村民衣物,悄然隐入村中各处。
四更天,夜最深沉的时刻。
十几条黑影如鬼魅般潜入车队下榻的院落。
他们确认了那三辆空车仍在原位,油布罩得严严实实,便狞笑着将火把扔了上去。
干燥的木板和油布瞬间被点燃,火舌冲天而起,将整个村庄映得如同白昼。
火光起,杀声作。
村外早已设伏的兵马四面合围而来。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惊慌失措的书生,而是从黑暗中骤然杀出的五百名铁甲兵。
赵弘的部队如一把淬火的尖刀,精准地刺入了包围圈的心脏。
魏续亲率的八十精骑猝不及防,被杀得人仰马翻,他本人在亲卫的拼死护卫下,仓皇向山谷深处退去。
熊熊火光中,陈子元缓步走出祠堂,他身后,祠堂大门敞开,一箱箱账册完好无损地码放着。
李息一把揪住面如死灰的村正,怒喝道:“为何出卖我们?”
老村正浑身颤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先生恕罪!三日前,杜预的人拿着金城令找到我们,说若敢助先生过境,便……便夷平全村!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老百姓,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他指着那个埋饭的妇人,“让她埋饭示警,已是老朽能做的极限了……”
陈子元挥手让李息放开他,亲自上前扶起老村正,拍了拍他满是尘土的肩膀,声音温和却充满力量:“老人家,你埋下的是半碗饭,救下的却是全村人的命。我陈子元,记下了。”
次日清晨,天光大亮。
陈子元当着全村人的面,打开了那三辆“账车”——里面装的并非账册,而是满满的幽州冬粮样本。
他将这些粮食分赠给全村百姓,并命随从在村口立起一块石碑,亲笔题字:“马家坪,信道第一村。”
马家坪的火光与捷报,如插上了翅膀,一夜之间便传到了上邽。
崔业闻讯,激动得彻夜难眠,他立刻派出心腹王伯安,连夜南下迎接。
王伯安此行,是主动请缨。
他曾因家小被胁迫,为魏续篡改过一笔账目,此事虽未败露,却成了他多年来挥之不去的耻辱。
如今见陈子元以账册行阳谋正道,他羞愧难当,发誓要以性命为陈子元引路,以赎旧罪。
王伯安不走官道,他深知那些关隘隘口必有杜预的眼线。
他领着陈子元一行人,拐进了一条只有当地老猎户才知的“鹰背岭”。
那是一条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的栈道,最窄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行至半途,天降暴雨,山洪倾泻而下,竟将前方一段木梯冲得无影无踪,彻底断了去路。
随从们看着咆哮的洪水和深不见底的悬崖,个个脸色发白。
绝望之际,王伯安却镇定地从怀中取出一卷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是一页泛黄的《河西赋税考》残页。
他将残页平铺在一块巨石上,指着上面一行用蝇头小楷标注的字迹,激动地说:“先生请看,前朝在此处勘探矿脉,曾设铁索栈道,后废弃。志书记载,铁索的基座就埋在这块鹰嘴岩之下!”
众人精神大振,立刻动手挖掘。
果然,在岩下三尺深处,他们挖到了一条锈迹斑斑、却依旧坚固无比的铁索。
靠着这条古老的铁链,一行人有惊无险地攀过了断崖。
当陈子元最后一人登上山顶,他回望来路,不由得心神震动。
只见远处,他们一路行来的山脊线上,赵弘的兵卒正沿各处民递站点燃早已备好的松脂火把。
一个接一个的火点亮起,迅速连成一条蜿蜒曲折的火龙,横亘在漆黑的群山之间,如一条倒挂天际的星河,为他们照亮前路,也向世人宣告着他们的无形护送。
他转头看向身旁气喘吁吁的王伯安,轻声问道:“伯安,你为何愿冒此奇险,为我引路?”
王伯安的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下官……下官曾为苟活,改过一笔账,从此毁了一世清名。是先生让我知道,原来一笔账,也能救一村人。”
夜风猎猎,吹动着陈子元的衣袍。
他从行囊中取出那本随身携带的《格算初典》,在空白的扉页上,就着远方的火光,提笔写下一行字:“治世不在兵锋所指,而在灯火所照。”
笔锋落下,仿佛有了感应。
遥远的上邽城头,崔业正亲率全城百姓,点燃了千盏灯笼。
那温暖的光芒冲破夜幕,与山间的火龙遥相呼应,构成了一幅壮丽的画卷。
当陈子元一行人终于抵达上邽城门下,迎接他们的是如潮水般涌来的人群和震天的欢呼。
崔业激动地穿过人群,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但这份狂喜之下,却又藏着一丝深刻的忧虑。
他将陈子元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神情无比凝重地说道:“先生,您终于到了。但就在半个时辰前,烽火台传来急讯,我们的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