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的余威尚在海面撕扯着最后的浪花,铅灰色的天幕下,李严的楼船舰队如同一群沉默的钢铁巨兽,破开薄雾,缓缓逼近了夷洲模糊的西岸轮廓。
这片传说中的海外之地,终于第一次清晰地展现在了中原王朝的兵锋之下。
斥候的轻舟如水黾般散开又聚拢,带回了至关重要的情报。
岛上有三处断续的烟火,其中最大的一股,正位于淡水河入海口北岸,隔着朦胧水汽,隐约可见简陋的木寨和码头。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警惕。
“将军,是否即刻登陆,捣其巢穴?”副将徐晃按捺不住胸中的战意,手已按在腰间佩刀上。
李严站在旗舰“镇海”号的船头,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尊铁塔,任由海风吹拂着他斑白的鬓角。
他没有看近在咫尺的木寨,目光反而投向了更为遥远、被云雾缠绕的中央山脉。
“不急。”他缓缓摇头,声音沉稳如山,“传令,舰队一分为二,暂不登陆,沿此岛南北两线巡航。放下所有测量小舟,摸清水文,绘制海图。另选嗓门大的闽南籍士卒,用土话向岸上高喊,就说‘南海寻亲商队至此,可有故人?’。”
命令一下,徐晃虽有不解,却还是忠实地执行了。
庞大的舰队开始以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沿着海岸线缓慢移动,巨大的船影在浅滩上投下阴影,仿佛在丈量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肤。
高亢的喊话声顺着风传入岛内,惊起林中一片飞鸟,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木寨里静悄悄的,仿佛一座空城。
李严的耐心异乎寻常。他似乎笃定,猎物比猎人更沉不住气。
夜幕降临,海面只余下星光与船上零星的灯火。
就在三更时分,一艘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独木舟,幽灵般地从岸边的红树林中划出,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哨船,最终靠近了李严的旗舰。
舟上只有一名老渔夫,皮肤黝\"黑干瘦,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卷用油布包裹的竹简奋力抛上甲板,便立刻调转船头,消失在黑暗中。
亲兵将竹简呈上,李严展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周不疑在东山藏兵,诱尔深入。”
与此同时,在夷洲东部深山的一处天然石窟内,周不疑正对着一盘残局,悠然自得。
石窟内灯火通明,四壁竟然打磨得颇为平整,俨然一处经营已久的巢穴。
一名亲信匆匆入内,禀报道:“主公,李严的舰队并未攻打淡水寨,而是在绕岛巡航,似乎在测绘海图。”
周不疑捻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个李严,倒想学陈子元那套步步为营的把戏。可惜啊,他忘了,这茫茫大海上,可没有山谷小路给他设伏。”他头也不抬,继续说道:“既然他想做个‘仁义之师’,那我们就帮他一把。”
他转向身侧一名面容阴鸷的男子:“蔡和,你带五十名弟兄,换上破烂衣衫,扮作从南洋逃难来的流民。带着那包‘迷魂散’,混进淡水寨。记住,药粉不必急着用,你们的任务是散布谣言,就说朝廷大军是来清剿所有外来户的,无论良莠,一概格杀勿论。要让那些被我们裹挟来的岛民相信,只有拿起武器,才能自保。”
“主公高明!”蔡和领命。
周不疑去,把前些日子病死的那几十个劳工尸体,全部给我绑上重物,算好潮汐,投入海流。
我要让它们一路漂到对岸去。
我倒要看看,当陈子元看到这些‘被官军屠戮的岛民’尸体时,他那张‘仁义’的脸皮,还能不能挂得住!”
两日后,正在旗舰上研究海图的李严,接到了巡逻船的紧急报告。
数十具浮肿腐烂的尸体,顺着洋流漂到了舰队附近。
士卒们将尸体打捞上来,只见死者个个衣衫褴褛,面容痛苦,显然已死去多时。
“将军!”徐晃目眦欲裂,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是周不疑这畜生干的!他这是在示威,在逼我们动手!”
舰队中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李严。
这位主帅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愤怒到了极点。
但他死死地盯着那些尸体,最终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等着。”
他转身进入船舱,召来徐晃密议。
“公明,你错了。”李严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却异常清晰,“他不是在示威,他是在递刀子。他就是要我们怒火攻心,挥师登陆,杀进淡水寨。寨子里那些被他煽动的岛民一旦抵抗,我们为了自保,必然会大开杀戒。到那时,我们杀了多少人,就等于帮他坐实了多少‘官府屠岛’的罪证。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让我们自己把暴政之名扛在身上。”
徐晃恍然大悟,背上惊出一层冷汗。
“传我将令!”李严眼中寒光一闪,已有了对策,“所有战船,向淡水寨方向,鸣炮三响,以示军威!但,一兵一卒,不得登岸!”
“轰!轰!轰!”三声惊天动地的炮响,震得整个海岸都在嗡嗡作响,山林中的鸟兽四散奔逃。
淡水寨内一片死寂,愈发显得诡异。
紧接着,一个让所有士卒都大跌眼镜的命令下达了。
李严命人将船上储备的米粮、布匹和常用药材,装上数十个临时搭建的浮筏,趁着涨潮,由小船推至沙滩上。
随后,通译再次用闽南土语高声喊话:“天朝大军,只惩首恶,胁从不问!此乃抚恤之物,凡非为乱之民,皆可自取!若执迷不悟,炮火过后,寸草不生!”
喊话过后,舰队便后退数里,静静抛锚。
当夜,月色朦胧。
沙滩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仿佛带着致命的诱惑。
果然,寨中陆续有黑影悄悄溜出,他们面黄肌瘦,眼神惊恐,在确认没有危险后,便疯抢那些米粮药材,然后如受惊的兔子般逃回寨中。
远处的哨船上,李严下令士卒不得阻拦,只用特制的望远镜,将每一个前来取粮者的面孔和特征,悄悄记下。
如此对峙了三日。
到了第三日深夜,风高浪急,天色漆黑如墨。
李严突然下令,亲率三千精兵,分乘数十艘快船,趁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渡过淡水河,从寨子后方的密林中,如一把尖刀,直插那座沉寂的木寨。
然而,当他们冲入寨中,却发现这里竟是一座空寨!
寨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处营火的余烬尚有温度,证明人刚走不久。
“中计了!”徐晃懊恼地一拳砸在木桩上。
李严面沉如水,没有说话,只是仔细地在寨中搜查。
很快,一名士兵在一处不起眼的茅草屋下,发现了一个被伪装起来的地窖入口。
撬开地窖,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只见狭小的空间里,竟蜷缩着上百名衣不蔽体的劳工,一个个奄奄一息,形如枯骨。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将他们救出。
就在这时,一名被抬出来的中年劳工,在看到李严的面容后,浑浊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神采,他挣扎着爬过来,抱着李严的战靴,泣不成声:“李……李将军!是您!小的是……是当年南海工地的监工周阿四啊!”
李严心头一震,连忙扶起他。这人他有印象,是个忠厚老实的工头。
周阿四灌了几口水,缓过气来,哭诉道:“周不疑那个魔鬼!他把我们骗到这岛上修筑巢穴,稍有不从便毒打囚禁。三天前……三天前他突然集合所有人马,说官军就要来了,留在这里是死路一条。他带着主力,坐船……坐船往北去了!临走前,他还得意地对他的心腹说,他要去中原‘借刀杀人’……”
周阿四似乎想起了什么,努力回忆着:“他还说……他还说,当今的陈丞相,最怕的不是乱,是……是乱中有理!”
“乱中有理……”李严瞳孔骤然收缩,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军事谋略了,这是对陈子元“以民心得天下”整个治国根基的诛心之言!
周不疑这是要制造一场让陈子元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乱”,一场看似占尽了“道理”的乱!
“将军,周不疑定是去了辽东,我们立刻起航追击,或许还来得及!”徐晃急切地提议。
李严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些获救后茫然无措的劳工,又望向这片广袤而荒芜的土地。
他走到临时指挥所的地图前,拿起朱笔,没有去圈点辽东的方向,而是在夷洲岛的淡水、打狗两处深水港位置,重重地画了两个圈。
“公明,”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周不疑是枝叶之患,其根源,仍在人心向背。追击他,是舍本逐末。”
他提起笔,在地图的空白处,写下一行字:“不争一战之胜,要争十年之根。”
随即,他下达了一连串命令:“就地整编所有获救劳工,设立‘夷洲安置营’,开仓放粮,先行安抚。传信给西州的马云禄将军,让她即刻从府库调拨耐盐碱的屯田种子和健壮耕牛,通过商船伪装,秘密运抵夷洲。我们不走了。”
当夜,在夷洲的临时营地里,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被绑在了最矫健的一只信鸽腿上。
李严亲自将它抛向空中,看着那小小的黑点奋力挣脱海岛的引力,向着西北方向的洛阳飞去。
信中内容极为简练:“夷洲可治,但敌已北去,恐辽东将燃。”
信鸽穿过云层,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它承载的不仅仅是军情,更是一个毒辣无比的阳谋。
那句“乱中有理”,如同一粒无形的剧毒种子,正乘着风,越过千山万水,飞向帝国的权力中枢,飞向那位一手缔造了新秩序的男人——陈子元的书案。
一场真正的大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