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司空府内,烛火摇曳,将陈子元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的舆图上。
他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李严从夷洲传来的密报,那“乱中有理”四个字,仿佛带着海岛的潮气,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乱,是夷洲劳工的暴乱。
理,又在何处?
周不疑绝非只为泄愤的莽夫,他布下的每一步棋,都必然指向一个更深远、更恶毒的目的。
陈子元的思绪如同一张大网,在记忆深处捞取着与周不疑相关的每一个细节。
忽然,一卷蒙尘的故纸在他脑中清晰浮现——那是许多年前,周不疑尚在工部任职时,曾以惊人的毅力通读了库藏的所有地方志,其中便有一部《边州赋税志》。
陈子元记得,当时他还曾与周不疑笑谈,说他一个工部郎官,不去钻研《考工记》,反而对边境赋税如此上心,莫非是想外放做个太守?
周不疑当时只是笑了笑,答道:“知天下之广,方能知京畿之重。”
而如今想来,那笑容背后,隐藏的却是早已萌发的野心。
陈子元清楚地记得,周不疑对《边州赋税志》中辽东与高句丽的贸易往来部分,圈点批注最多。
“来人!”陈子元沉声喝道。
一名亲卫迅速入内。
“立刻去户部,调阅自光和元年以来,幽州及辽东所有港口的商税记录,特别是皮货、药材两类,一刻之内,我要看到所有卷宗!”
户部的效率极高,不过半个时辰,数箱沉重的卷宗便送到了司空府。
陈子元屏退左右,亲自在堆积如山的竹简和纸张中翻找起来。
他略过了繁杂的粮食、布匹、铁器等大宗货物,目光精准地锁定在“辽东港”的进口条目上。
很快,一个惊人的趋势暴露在他眼前:从光和三年起,辽东港每年输入的“皮货、药材”总量开始稳步攀升,而到了今年,其数量竟是三年前的五倍有余!
皮货尚可理解为边境贸易繁荣,但这药材的增量,却显得极不寻常。
他抽出其中一卷关于药材的报关记录,细细审阅。
在长长的清单上,“扶桑松脂”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高得异常。
这是一种产自海外的普通松脂,多用于修补船只或制香,价值不高,绝不可能构成如此庞大的贸易量。
陈子元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夷洲暴乱劳工中毒后的症状,想起了军医验尸后的报告——那“迷魂散”的主料,正是一种需要特殊手法提炼的毒松脂,其原始形态,与扶桑松脂几乎无法分辨。
原来如此。
扶桑松脂,便是“迷魂散”最佳的掩护。
周不疑利用这不起眼的贸易品,瞒天过海,将足以武装一支军队的毒物源源不断地运入中原。
这些毒货,通过某种渠道被分销、炼制,换取了大量的金钱。
这笔钱,就是他搅动天下风云的军资!
陈子元提起朱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自己的判断,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毒货已化军资,周不疑欲借外族之手,反噬中原。”
就在陈子元在洛阳中枢运筹帷幄之时,千里之外的辽东襄平,一场关乎此地未来的密会正在进行。
辽东太守公孙康的府邸内,一个面容黝黑、操着一口生硬中原话的胡商,正向公孙康最为倚重的幕僚刘毅,展示着自己的货物。
这胡商,正是经过精心易容的周不疑。
“刘先生请看,”周不疑打开一只沉重的木箱,箱内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堆看似平平无奇的灰色粉末,散发着淡淡的松香,“此物名为‘神力散’,乃我族巫医秘制。寻常士卒服下少量,便可三日不眠不休,力气倍增。若是战前服用,更可悍不畏死,夜战不疲。”
刘毅捻起一点粉末,在鼻尖轻嗅,除了松香,并无异味。
他为人谨慎,对这来路不明的胡商和他口中神乎其神的药粉充满了怀疑。
周不疑看出了他的疑虑,微微一笑,拍了拍手。
两名卫兵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死囚走了进来。
这死囚身形健硕,双目无神,显然已是心死之人。
周不疑取出一小撮粉末,兑入水中,捏开死囚的嘴,强行灌了下去。
起初,死囚并无变化。
但片刻之后,他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双眼渐渐布满血丝,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猛地挣扎起来,竟将捆绑的绳索挣得咯咯作响。
“开笼!”周不疑下令。
庭院一侧,一个巨大的铁笼被缓缓打开,一头斑斓猛虎咆哮着冲出。
在场众人无不色变,纷纷后退。
然而,那服下药粉的死囚,竟毫无惧色,反而发出一声狂叫,主动迎向猛虎。
一人一虎瞬间缠斗在一起,虎爪撕裂了死囚的皮肉,鲜血淋漓,他却仿佛不知疼痛,双臂死死勒住老虎的脖颈,用牙齿疯狂撕咬。
最终,在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后,那头猛虎竟被他活活扼杀。
而那名死囚,也力竭倒地,气绝身亡,脸上还凝固着一种诡异而狂热的笑容。
刘毅倒吸一口凉气,他快步走到公孙康身边,低声道:“主公,此物……若用于军中,我辽东士卒,何惧天下强兵!”
一直端坐不语的公孙康,此刻终于动容。
他挥手让下人处理掉尸体,目光灼灼地盯着周不疑:“此物,价值几何?”
周不疑躬身一拜,笑容愈发神秘:“太守大人,此等神物,分文不取。”
公孙康一愣。刘毅也皱起了眉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我不要钱,”周不疑缓缓说道,“我只要辽东港口对我商队的绝对通行权,无论运进何物,运出何物,官府不得盘查。另外,我需要三艘大型运兵船的随时调度令。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蛊惑:“太守大人雄踞辽东,然北有乌桓、鲜卑虎视眈眈,南有中原朝廷猜忌提防,如坐针毡。若将来天下有变,太守欲起事,我可代为联络江东、交州的旧部故友。彼等在当地亦有根基,届时南北响应,共分天下,岂不比困守一隅,为人鱼肉要好得多?”
公孙康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周不疑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自保与扩张,这正是他日夜思虑之事。
刘毅在一旁低声附和:“主公,此人虽来历诡谲,然其所言,正合我等自保壮大之需。先许其条件,观其后效,亦无不可。”
而在他们达成交易的同时,幽州渔阳港,赵云正按着腰间的佩剑,面沉如水地站在一艘被扣押的货船甲板上。
船上堆满了标记为“松脂”的货箱,其中一箱已被打开,里面的粉末与密报中描述的一模一样。
军中随行的医官取样化验后,低声向他禀报,其中确实含有致人疯癫的“迷魂散”成分。
更让赵云心惊的是,船上的十几名水手,个个神情麻木,手臂上都烙有一个相同的暗印——一个形似“海舟”二字的图案。
经过审问,这些人竟都是从西境流放之地逃出的劳工。
赵云没有声张,更没有将这些人就地正法。
他想起陈子元在密令中的嘱咐:“敌欲以暗击我,我便以明诱之。”他当即下令,对为首的水手头目进行了一场“审讯”。
他装出一副贪财嘴脸,痛骂他们走私的货物不值钱,却暗示若有“真正的好处”,他这个渔阳守将,也不是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后,他“无意中”泄露了防务空隙,让几名水手“侥幸”逃脱。
“将军,为何放虎归山?”副将不解地问。
赵云望着逃犯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冷冷道:“这不是虎,是饵。司空大人要钓的,是那条藏在辽东深海里的蛟龙。让他们回去告诉周不疑,幽州防线,已经可以用钱买通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河东郡。
一身戎装的马云禄,正与驻守此地的徐晃并立于沙盘前。
“三百人,都已到位。”马云禄的声音清脆而坚定,“都是从西州‘疗疫所’挑选出的康复劳工,身手最好,意志也最坚定。他们对周不疑的恨,是最好的武器。”
这三百人,被编为“海防协从营”,以朝廷调拨垦荒屯田的名义,由伪装的商船分批运往了辽东襄平外围的数个预定地点。
徐晃指着沙盘上标记的几个红点,沉声道:“按照计划,每处屯田点都已秘密设立了一座信鼓台。一旦襄平有变,鼓声一起,便可沿线接力传递,半日之内,消息便可直达幽州。明为屯田,暗为布哨,这张网,已经铺开了。”
马云禄看着沙盘上代表自己部下的棋子,我就要让他亲眼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人心所向’!”
洛阳,深夜。
一封加急密报由信鸽送抵司空府。
陈子元展开信纸,是赵云发来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但信息量巨大:周不疑已尽信幽州可买通,正筹备首批“军资”北运,不日将抵达渔阳。
时机已到。
陈子元走到案前,毫不犹豫地提笔,连夜修书三道。
第一封,发往夷洲,给李严。
“暂停扩建,抽调‘平波’、‘定海’二艘楼船,伪装成倭国商船队,即刻北上,潜入辽东外海,听我号令行事。”
第二封,发往河东,给马云禄。
“时机成熟,可择机于辽东屯田劳工中,公开揭露‘迷魂散’致幻真相,联合康复者现身说法,动摇其军心民意。”
第三封,则送往城内的参议院,交予贾诩。
“文和兄,请以参议院名义,正式向陛下提交‘关于开发辽东、屯田实边以安北疆’之国策议案。朝廷需以正大光明的名义,派员入境,丈量土地,安抚流民。”
三封密信写罢,墨迹未干。
窗外的更漏敲响了四更天。
烛火的火苗被夜风吹得轻轻一跳,映照着陈子元深邃的眼眸。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从辽东,到幽州,再到东海,最后回到洛阳。
一条由北向南的毒品与军资输送线,一条由南向北的海陆包围网,清晰地在他心中勾勒成型。
“周不疑,你借外族之刀,我便借天下之理。”他对着地图轻声自语,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一局,该收网了——从海到陆,一网打尽。”
说完,他并未立刻去休息,而是重新坐回案前。
桌上,除了刚刚发出的三封信的底稿,还摊着辽东、高句丽、乌桓、鲜卑各方的势力分布图。
他取来数枚黑白棋子,在图上缓缓移动,推演着每一个可能的变数。
周不疑的后手,公孙康的贪婪,草原部族的动向,甚至江东孙氏若隐若现的影子……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夜色愈发深沉,府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伴随着这位大汉司空,陷入了更为深沉的思考。
这张网虽然已经撒下,但如何收紧,何时收紧,才能确保网中的每一条大鱼都无处可逃,才是接下来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