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夜色深沉如墨,唯有司空府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陈子元立于一幅巨大的辽东地图前,双眼布满血丝,指尖在冰凉的舆图上缓缓移动,仿佛能感受到那片土地下涌动的暗流。
他已经不眠不休两日,脑中反复推演着辽东的每一种可能。
书案上,摊开着一部泛黄的卷宗,正是三年前周不疑尚在工部任职时所撰的《辽东盐铁疏》。
上面的字迹清隽有力,一如其人,看似条理分明,实则暗藏机锋。
陈子元的目光死死锁住其中一行批注:“高句丽诸部,畏威而不畏德,可以利诱之,使其内乱相攻,则辽东无虞。”
畏威不畏德……利诱其内乱……陈子元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再联想到赵云密报中那个令人心惊的细节——被俘的死士服药后,竟能短暂力搏猛虎,直至脏腑碎裂而亡。
一种冰冷的明悟如闪电般劈开重重迷雾。
周不疑的目的,绝非仅仅是向公孙康贩卖一种能提升战力的毒药。
毒药只是表象,是引子。
他真正要贩卖的,是一种“神授”的权柄,一个虚构的“天命”。
他要借这“松脂神药”,将公孙康塑造成一个受仙人庇佑的真命之主,从而获得整合辽东诸部胡人的合法性。
那些桀骜不驯的乌桓、鲜卑、高句丽部落,他们不信中原朝廷的德化,却会敬畏这种超乎凡俗的力量。
一旦公孙康完成了对诸胡的整合,下一步是什么?
陈子元的手指猛地在地图上圈出了三个点——襄平、沓氏、西安平。
这三座城互为犄角,是公孙康势力的核心,更是通往中原和大海的门户。
“他不是在扶持一个盟友,”陈子元的声音在空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寒意,“他是在辽东,为他自己,造一个只听命于毒药的军阀!”届时,这支被“神药”控制的虎狼之师,便可借口“勤王靖难”,或是干脆打出“清君侧”的旗号,长驱直入,直指南下。
到那时,天下大乱,谁又能分清,究竟是公孙康的野心,还是周不疑的阴谋?
计策既定,雷厉风行。
赵云依陈子元之令,将那些见识过“神药”威力的俘虏悉数放归。
这些人如同一颗颗投入辽东这潭浑水的石子,迅速激起千层浪。
数日后,正如陈子元所料,消息从辽东传来。
公孙康果然在襄平城下大肆宣扬“仙人授药”的祥瑞,并以此为名,下令扩军五千。
赏赐格外诱人——凡入伍者,皆可分得“松脂神药”,成为刀枪难入的勇士。
此令一出,应者云集。
但更让陈子元心头一紧的,是后续的密报。
新招募的兵员中,有相当一部分竟是来自幽州冀州的逃户,以及早年从西境迁回的归民。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他们都曾是“黑咳症”的受害者,在死亡线上挣扎过,对生命和力量有着近乎病态的渴望。
周不疑此举,可谓恶毒至极,他专门挑选了这些最脆弱、最容易被蛊惑的人群。
“他想用希望来喂养绝望,再用绝望铸成刀剑。”陈子元眼神一凛,立刻发出第二道指令。
他密令马云禄,暂停原定的“海防协从营”北上计划,转而在辽东外围,靠近那些流民聚集的屯田点,暗中设立“疗毒灶”。
一口口大锅支起,日夜不停地熬制解毒的草药汤。
与此同时,一则则民间传言如野火般在辽东的土地上蔓延开来:“那松脂神药是虎狼之药,服之虽有一时之勇,不出三月,必咳血而亡,神仙难救!”“朝廷派来的神医说了,那就是当年‘黑咳症’的变种,专门害咱们这些苦命人!”
为了让传言更具说服力,那些在陈子元屯田点被治愈的劳工,被分批派往各处流民营地现身说法。
他们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与那些面色青灰、眼神狂热的“神药”服用者形成了鲜明对比。
恐惧,是比希望更强大的武器。
公孙康用“神药”编织的美梦,开始出现裂痕。
就在辽东人心浮动之际,一艘悬挂着闽南商号旗帜的商船,停靠在了辽东半岛一处不起眼的港口。
一名自称“陈掌柜”的富态中年人,带着厚礼与仆从,长途跋涉,求见辽东太守公孙康。
此人正是陈子元亲手训练的顶尖密谍,在南方商帮中浸淫多年,一口流利的闽南官话,举手投足间皆是海商的精明与豪奢,任谁也瞧不出破绽。
公孙康的府邸内,“陈掌柜”言辞恳切,极尽奉承,声称自己有渠道能弄到比“松脂神药”效力强上十倍的“松脂仙粉”,愿以十年独家供货权,换取辽东境内所有铁矿、铜矿的专营开采权。
面对这泼天大的诱惑,公孙康几乎是立刻就心动了。
他当即召来周不疑商议。
周不疑一袭青衫,面容清瘦,听完“陈掌柜”的来意,他深知此药的来源与配方皆是绝密,天下间除了自己,绝不可能有第二人知晓。
他断定其中有诈。
然而,那“陈掌柜”似乎早已料到他的疑虑,不慌不忙地从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了一小包蜡封的粉末,当场献上。
周不疑冷着脸,命人牵来一名即将处决的死囚。
当那效力强上十倍的“仙粉”被灌入死囚口中后,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死囚双目瞬间赤红如血,筋骨爆响,竟徒手挣断了牛皮绳索,撞塌了半面墙壁才力竭而亡,其状比之旧药,狂暴何止十倍。
公孙康看得目瞪口呆,而周不疑眼中的警惕,却化为了一抹冰冷的讥笑。
他明白了。
这不是骗局,而是来自陈子元的阳谋。
陈子元以为自己弄到了些许药渣,仿制出这种烈性更强的假货,想用它来扰乱自己的布局,甚至毒杀公孙康的军队。
“真是天真。”周不疑心中冷笑,“他以为这是毒药,却不知这正是我控制辽东军的钥匙。他想用假货来冲击我的市场?那我就将计就计,让他把这更强的‘钥匙’亲手送到我面前!”
一念至此,周不疑向公孙康进言,力主与这位“闽南药商”签约。
他要利用这次交易,彻底垄断这种“神药”,同时还能顺藤摸瓜,看看这背后究竟是南方的哪个势力在捣鬼。
双方一拍即合,约定三日之后,在更为隐蔽的沓氏港,交割首批货款与五百具铁甲军械。
消息通过飞鸽传回洛阳,陈子元看着密报,终于露出了计划启动以来的第一次笑容。
周不疑果然上钩了,而且比预想的还要自信。
他自以为看穿了一切,却不知他看到的,正是陈子元想让他看到的幻象。
“传我将令!”陈子元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命李严,抽调水师两艘主力楼船,即刻北上,伪装成倭国商船队,在辽东外海游弋待命!”
“命马云禄,择选良日,将我们查抄的那批‘迷魂散’样品,在辽东屯田点外公开焚毁!广邀辽东商贾与各部胡酋前来观礼,并当众宣布,朝廷将为所有‘神药’中毒者提供抚恤和救治!”
“另,密令赵云,亲率三百白马义从精锐,潜入辽西,接管那处废弃的前朝烽燧,连夜改造为‘信鼓台’,与各处屯田点的疗毒灶形成军情呼应之势!”
一道道命令,如离弦之箭,射向棋盘的各个角落。
夜,再次深了。
陈子元回到书房,摊开一张新的白绢,就着烛火,开始绘制一幅《辽东兵力牵制图》。
图上,敌我双方的兵力部署、物资流向、人心向背,被他用不同颜色的朱砂笔清晰地标注出来。
就在他落笔之际,一名亲卫疾步入内,呈上加急军报:“司空,辽东急报!公孙康已派兵,押送五百具精良甲械,启程开赴沓氏港!周不疑亲自率领三十名死士随行护送!”
陈子元的指尖,在地图上“沓氏港”的位置上轻轻一点,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他以为自己是去买货,”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又像是一种宣判,“殊不知,他是去为自己买一口上好的棺材。”
说罢,他提起笔,蘸饱了墨,在刚刚发出的命令上,划掉几字,又迅速添上新的指令。
“传令李严船队,不必再等!即刻向沓氏港靠岸,打出‘东吴贡使’的旗号!”
“传令马云禄,明日午时,当着所有胡酋与商贾之面,准时焚药!”
烛火轻轻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墙壁上,宛如一尊运筹帷幄的神只。
他放下笔,吹干墨迹,目光再次投向那片遥远的土地。
“火,一定要烧在最明亮的地方。”他轻声说道,“只有这样,天下人才能看得清清楚楚,究竟谁是惑世的妖魔,谁,才是救世的人。”
信使领命,手持令箭,冲出司空府,快马加鞭,消失在洛阳城沉沉的夜幕之中。
北方的天际,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即将在沓氏港外的荒原上,彻底引爆。
那里的晨雾,正悄然变得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