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禁深处的药香浓得化不开,像是要把这座巍峨宫城的最后一点生气也浸透、封存。
陈子元踏入内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帐幔低垂,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的铜鹤香炉不知疲倦地吐着袅袅青烟,那浓郁的参味和草药味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
汉帝刘备静静卧于榻上,曾经那双阅尽天下风云的眼眸紧闭着,面色灰败如死灰,胸口的起伏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停止。
太医令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什么:“陈侯……陛下脉象沉绝,五脏渐衰,恐……恐熬不过三日了。”
这声音不大,却如巨石投心,激起千层浪。
陈子元的心猛地一沉,目光落在刘备那只枯槁的手上,那只手曾挽起过倾颓的汉室江山。
就在这时,榻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动静,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殿内逡巡片刻,最终定格在陈子元身上,竟陡然亮起一抹回光返照般的神采。
“子元……”刘备的声音沙哑干涩,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身旁的内侍连忙上前搀扶,用厚实的锦被垫在他身后。
“陛下!”陈子元快步上前,跪坐在榻边。
刘备没有理会旁人,只死死盯着陈子元,枯瘦的手从被衾下伸出,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竟出奇地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海图……那份经略疏……可曾呈上?”
“臣,在此。”陈子元没有半分迟疑,从怀中取出一份卷轴。
这不是呈给参议院的原件,而是他亲手誊抄的副本,上面还带着他身体的余温。
他将卷轴在刘备面前缓缓展开,柔声道:“陛下,臣以为,夷洲沃野千里,可屯田、可驻军,以为国家根本。其东临大洋,与倭国隔海相望,若建水师,便可据此为基,北上可制辽东、高句丽,南下可通身毒、大秦,商贸之利,远胜陆路。水师非劳民伤财之举,乃固国之本,开疆之利器。”
刘备的目光贪婪地在那张简陋却划出了全新世界的海图上移动,从交州到夷洲,再到更远处的未知海域,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中是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向往。
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却又无比契合他毕生夙愿的宏伟蓝图。
“好……好啊……”他喃喃着,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想要去拿案几上的朱笔,“朕……为天下,为万世,批了它!”
然而,那只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最终却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砸在锦被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刘备眼中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瘫软在靠枕上,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陈子元默默地将经略疏收起,心中却已有了决断。
殿外的长廊下,夜风卷着寒意,吹得檐角的宫灯摇曳不定。
贾诩与诸葛亮相对而立,两人的影子被灯火拉得忽长忽短。
“孔明,你太急了。”贾诩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透着冰冷的锋利,“陛下龙体如此,你此刻将《海疆经略疏》抛出来,就是给了参议院那群老家伙一个靶子。他们正愁没有由头攻讦新政,你这是亲手把刀递了过去。皇帝一旦晏驾,太子仁弱,那群人必定会联手反扑,第一件事就是废掉你的水师大计,继而便是清算我等。”
“时不我待。”诸葛亮的面容在晦暗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凝重,“文和,你难道看不出吗?这正是最后的机会。若能趁陛下尚有一口气在,将此事定为国策,留下朱批诏书,便有了大义名分。等新君登基,旧制复辟,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只会变本加厉,我们这十数年的心血,都将毁于一旦!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贾诩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他知道诸葛亮说的是对的,但这般堂堂正正的阳谋,在绝对的劣势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站在廊柱阴影里的陈子元将这一切尽收耳底。
他没有加入争论,只是悄然转身,对身后一名不起眼的亲信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亲信立刻领命而去,如一滴水融入夜色。
不多时,五份一模一样的《海疆经略疏》抄本,便被分别送往工部档案库、海运司的卷宗室、发往西州凉州军的军报夹层,甚至还有一份,将通过最快的驿传渠道,送到远在交州的李严手中,并附有密令:想办法,让这份奏疏的内容,“意外”地在交州士人与将领间流传开来。
他要制造一个既成事实的舆论——朝廷,已决意建水师。
子夜时分,丧钟毫无征兆地在洛阳宫城上空敲响,沉闷而悠长,一声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宫中传出消息:“陛下驾崩!”
整个洛阳城瞬间从沉睡中惊醒。
参议院的贵族元老们几乎是第一时间从床榻上爬起,连夜在首辅府中集会。
他们个个面色潮红,眼神中闪烁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贪婪。
压在他们头顶十余年的那座大山终于倒了,属于他们的时代要回来了!
他们七嘴八舌,商议着如何立刻拥立太子监国,如何以辅政之名,抢先废除巡察使制度,将陈子元、诸葛亮等人安插在各地的势力连根拔起。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相府,却是一片诡异的寂静。
贾诩独坐堂中,慢条斯理地品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对外界的喧嚣置若罔闻。
他只派了一名心腹,快马加鞭,赶往城门,传达了一道简短的命令给守将徐晃:“紧守各处城门、宫门,无我手令,任何人、任何消息,不得出入宫城半步!”
就在参议院诸老商议得热火朝天,准备联名入宫“劝进”之时,一名内侍官尖着嗓子,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宫门,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如遭雷击。
“更……更正!陛下……陛下回光返照,龙体渐安,已召陈子元陈侯,入殿独对!”
众人愕然,继而遍体生寒。
他们瞬间明白了,从丧钟敲响的那一刻起,他们就掉进了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这场“驾崩”,是贾诩与陈子元联手上演的一出大戏,目的就是用这短短一个时辰,试探出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会在第一时间跳出来,露出最真实的嘴脸。
陈子元再度踏入内殿时,眼前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刘备竟真的倚着软枕坐直了身体,虽然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浓烈的参汤气味取代了部分药味,显然是贾诩早已安排太医用此法为陛下强行吊住了一口气,只为争这最后一日,最后一次君臣际遇。
“子元,坐。”刘备的声音依旧虚弱,却不再含混。
他看着陈子元,眼中满是欣慰与歉疚,“朕知道,你的志向,从来不在相位之争,而在朕看不到的天下。是朕,拖累了你这么多年。”
陈子元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
刘备却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解脱。
他颤巍巍地执起陈子元的手,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朕这一生,识人无数,唯你与孔明,是汉室真正的擎天玉柱。这水师,这海疆,朕是看不到了。但它若能建成,便是我刘氏,是我大汉,留给后世子孙最硬的一根铁脊梁!朕……准了!”
说罢,他用尽全身力气,抓过朱笔,在陈子元重新铺开的《海疆经略疏》上,重重地写下了一个“准”字,又在下方批曰:“赐陈子元持节巡海,总揽海疆诸事,得专封拜,便宜行事。”
一道超越了所有官职体系,非官而有实权的授权。
这是帝王最后的信任,也是他能给予的,最锋利的一把剑。
天色破晓,晨光穿透薄雾,洒在洛阳城的琉璃瓦上。
正式的诏书尚未颁发,但“皇帝临终托付,授权陈子元总揽海防大权”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洛阳的权贵圈中悄然流传。
参议院的诸老们如遭当头一棒,个个面如死灰。
他们一夜未眠,从天堂跌入地狱,此刻正聚在一起,震怒地商议着要如何联名上奏,驳回这道“乱命”。
就在此时,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被送到了朝堂之上。
交州都督李严上奏,称其奉巡察使密令,在边境查获并焚毁了一处规模巨大的“迷魂散”黑市作坊。
奏报后附有图纸,描绘了那些毒粉被掺入军粮、马料的骇人场景,以及缴获的账本,上面赫然记录着数笔流向不明的巨额交易。
贾诩站在朝堂上,手持奏报,环视着那些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元老贵族,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诸公不是要废除巡察使,收回监察之权吗?很好。那便请诸公亲自去九边军镇,向那些戍边的将士们解释一下,为何要眼睁睁看着这些能让人心智错乱、战力全无的毒粉,流入他们的营帐!”
满堂死寂。
陈子元没有理会朝堂上的风暴,他独自一人,立于宫门最高的石阶之上,目光越过层层宫阙,望向遥远的东南方。
洛阳的风,终究要吹向大海。
而在那遥远的南海之上,一场持续了数日的风暴正悄然平息,为即将到来的不速之客,让出了一条破晓时分的航道。
他迎着初升的朝阳,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位耗尽最后心力为他点灯的帝王告别,也像是在对自己许下承诺。
“船未动,风已借势。陛下,这一局,是您用命,为臣点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