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城,紫宸殿内熏香袅袅,百官肃立,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
御座之上,天子刘备面容虽带倦色,目光却依旧锐利如鹰。
他亲手将一枚沉甸甸的金印授予阶下的李严,印钮为威猛的镇海龙龟,印文则是篆刻的八个大字——代天巡海,专断黜陟。
这不仅仅是一方官印,更是一柄悬在南海无数官僚、商贾与豪族头顶的利剑。
“李卿,自今日起,南疆万里海域,便尽在你掌中了。”刘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凡涉海运、市舶、边防诸事,朕许你先斩后奏。南海巡察使,巡的不仅是海,更是人心。”
李严双手高举,恭敬地接过金印,声如洪钟:“臣,李严,必不负陛下所托,为大汉扫清海疆,靖平波涛!”
队列之中,太尉贾诩抚须而立,眼帘半垂,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剧本的戏。
丞相诸葛亮则适时出列,将一卷竹简递上,正是他连夜草拟的《海运监察六法》。
其中条款严苛,赋予了巡察使查验所有海船货单、拘押涉嫌运销违禁品人员、乃至紧急情况下征用民船协助调查的莫大权力。
这是柄利刃,也是道枷锁,确保李严的权力不至失控。
而在百官末列,陈子元一袭青衫,无官无爵,静静地伫立着,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毫不起眼。
当李严手捧金印,转身退下台阶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与陈子元交汇,极轻微地颔首示意。
那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信号,是他们二人早已在密室中定下的约定。
真正的权力,从来不在那方人人可见的金印绶带上,而在那些潜藏于阴影之中、能洞悉一切的耳目。
几乎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交州,一座名为珊瑚岛的隐秘洞穴中,空气湿咸而闷热。
周不疑盘坐在一块光滑的礁石上,神情悠闲地擦拭着一柄古朴的匕首,仿佛外界的风雨与他全无干系。
洞口的光线猛地一暗,蔡和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浑身湿透,发丝上还挂着水草,狼狈不堪,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先生……败了!陶浚全军覆没,吕蒙将军力竭被俘,我们……我们那本分润册,也一并落入了官军手中!”
那册子上,记录着从交州到荆襄,再到中原,究竟有哪些达官显贵是他们“迷魂散”的座上宾。
那是他们的护身符,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然而,听到这堪称灭顶之灾的消息,周不疑却并未动怒,反而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洞穴中回响,显得格外诡谲。
“败了?蔡和,你还没明白吗?从我们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无所谓胜败,我们本就是棋盘上注定要被舍弃的棋子。”
他站起身,走到洞壁前,那里挂着一张巨大的海图。
他用匕首的尖端,在图上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朝廷以为拿下了陶浚,抓了吕蒙,就能顺藤摸瓜?他们太天真了。真正的大鱼,是那些在洛阳的宴席上笑着吞云吐雾,在朝堂上义正辞严痛骂新政,背地里却靠着我们的药膏发财的老爷们。只要他们还在,我们就死不了。”
匕首的尖端,最终重重地落在了海图东南角一个孤悬海外的大岛上,旁边标注着两个古字:夷洲。
“朝廷擅长在陆地上追查,那我们就彻底离开陆地。”周不疑的眼中闪烁着疯狂而炽热的光芒,“传我命令,所有存货,即刻改道,从海路运往夷洲。在那里,我们与倭国来的商人交易,让他们转销至辽东、高句丽。路途是远了些,风险也大了些,但利润却能翻上十倍。只要这白花花的银子源源不断地流入那些老爷们的口袋,他们的刀,就永远砍不到我的脖子上。”
蔡和仍旧犹豫,嘴唇嗫嚅着:“可是……先生,岛上那些被我们雇来的劳工,他们烧制迷魂散,吸入了毒瘴,已经开始咳血了……再这样下去,恐怕……”
周不疑缓缓回头,目光冷得像深海的寒冰:“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活人,只认钱。”
洛阳,陈子元府中。
庭院内的竹影随着微风摇曳,一如主人此刻看似平静的内心。
他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厚厚一叠签收簿,来自遥远的西州,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鲜红的指印,那是最后一批因修建驰道而伤亡的劳工家属领取的抚恤金凭证。
另一样,则是一封由羊皮写就的归降书,来自一位曾桀骜不驯的羌人部落酋长。
送来这两样东西的,是马超的堂妹,一身戎装、英气逼人的女将马云禄。
她完成了陈子元交予的最后一件安抚西凉的任务,静立一旁,等待新的指令。
陈子元翻阅着抚恤签收簿,许久没有说话,指尖在那些名字上轻轻滑过,似乎能感受到每一个名字背后的家庭与悲欢。
良久,他才抬起头,目光落在马云禄身上,忽然开口问道:“云禄将军,西州事了,你劳苦功高。若我此刻派你南下,予你‘海防协理使’之职,总领东南沿海所有屯田军户的调度与整编,你可愿意前往?”
马云禄明显一怔,她那双见惯了沙场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困惑:“陈长史,我乃西凉女子,生于马背,长于大漠,平生所学皆是骑射冲锋,于水战一道,一窍不通。您让我去统领海防?”
陈子元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正是要用你的‘一窍不通’。东南沿海,船帮林立,水师旧部盘根错节,关系错综复杂。派任何一个懂水战的宿将去,不出三月,不是被他们用金钱美色收买,就是被架空成一个空头将军。我要的,不是一位能立刻出海决战的水师统帅,而是一根能牢牢钉在海岸线上、任何风浪都吹不倒、任何糖衣炮弹都打不穿的铁桩。我要你用治军的严明,去整肃那些散漫的屯田兵户,让他们成为我大汉海疆的第一道坚实壁垒。你,能做到吗?”
马云禄凝视着陈子元清澈而坚定的双眼,她明白了。
这并非一个军事任命,而是一个政治任命,更是一场对忠诚与意志的考验。
她沉默了片刻,没有多余的言语,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在左手掌心一划,一道血痕瞬间出现。
鲜血滴落,正好溅在那封羌酋归降书的空白处。
“马云禄,愿以此血为誓,效忠长史,万死不辞!”
数日后,李严的三艘巨型楼船组成的巡察舰队,在万众瞩目之下,扬帆出海,直扑交州。
船队行至南海中部,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突如其来的猛烈风暴席卷而来,海面掀起滔天巨浪。
为保全船只,李严果断下令,暂时驶向附近的涠洲岛避风。
然而,当他们靠近这座看似荒芜的岛屿时,却意外发现,岛屿的背风港湾内,竟有一处规模不小的作坊。
数百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劳工”正在烈日下,将一种白色的珊瑚石和贝壳烧制成灰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怪味。
而监视这些劳工的守卫,个个神情剽悍,手臂上都缠着一块绣有“海舟”二字的臂章。
李严心中一凛,立刻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他不动声色,一面命令船队装作遭了风灾、亟待补给的普通商旅,向岛上守卫求援,一面暗中将一只训练有素的信鸽放出,鸽腿上绑着写明方位和发现的密信。
入夜,就在岛上守卫放松警惕,与李严派出的“管事”推杯换盏之际,海面上,数十艘轻便的突击小艇如鬼魅般划破夜色,无声地靠向作坊所在的滩涂。
徐晃亲率的精锐步卒,人衔枚、马裹蹄,如猛虎下山,瞬间完成了对整个作坊的合围。
战斗几乎在瞬间就结束了。
蔡和是在自己的营帐中被活捉的,被抓时他正准备登上一艘快船逃离。
面对徐晃那柄冰冷的开山大斧,以及李严带来的天子金印,蔡和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涕泪横流,将一切都招了:“别杀我……我说,我全说!周不疑……他根本没想在交州顽抗,他已经带着核心人手和所有的‘成品’,启程去了夷洲!他说……他要在那里建立一个海外之国,一个属于他自己的王国!”
“海外立国?”李严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这不再是简单的制毒贩毒案,而是叛国!
他立刻下令,将蔡和严加看管,押上主船,舰队不再停留,全速向南,追击周不疑的踪迹。
同时,他命随军画师将作坊的原貌、工艺流程细致地绘制成图,连同缴获的灰粉样品,装入密封的铁盒,交由最精锐的斥候,换乘快马,八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京城洛阳。
洛阳,深夜,陈子元的书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那张从徐晃军中送来的海岛作坊图,正平铺在他的案头。
他的目光,却早已越过图纸,久久地停留在墙上那副巨大的疆域图上,准确地说,是停留在“夷洲”那两个字上。
周不疑的野心,如同一道闪电,照亮了陈子元心中一直以来盘踞的那个模糊计划。
邪道猖獗,正因正道未至。
堵不如疏,禁不如兴。
他深吸一口气,从笔架上取下那支陪伴自己多年的狼毫,饱蘸浓墨,铺开一张新的奏疏纸。
笔尖落下,一行刚劲有力的标题出现在纸上:《海疆经略疏》。
疏中,他条分缕析,石破天惊地提出:与其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去追剿一个飘忽不定的周不疑,不如釜底抽薪。
他奏请朝廷,正式于会稽、东冶等地设立“东南海防司”,兴建官办大船坞,招募沿海良家子弟,组建一支真正属于朝廷的远洋水师。
更重要的是,他提议,由朝廷主导,开通与夷洲的官方商路,用丝绸、瓷器、铁器等利国利民的商品,去冲击“迷魂散”构建的地下贸易链。
以煌煌天朝的正道,去彻底压垮阴沟里的邪道。
一字一句,皆是心血。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窗外已泛起鱼肚白。
陈子元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正待将这份足以震动朝野的奏疏收入匣中,准备早朝时呈递,书房的门却被猛地推开。
一名心腹侍卫脸色煞白,声音发颤:“长史,宫里……宫里来人了,传您立刻觐见!”
“何事如此惊慌?”陈子元眉头微蹙。
“陛下……陛下他……病重垂危!参议院那几位元老,正联名上奏,弹劾南巡之事劳民伤财,请求陛下立刻召回李严,废止新设的巡察使!”
陈子元握笔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缓缓地,将那份墨迹未干的《海疆经略疏》重新卷起,放入书匣,锁好。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望向东南方那片被晨曦染成金色的浩渺云海,那里,风暴正在酝酿,而他的船队,甚至还未曾建成。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那无尽的云海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风,已经起了。船,却还未动。但总得有人,先迈出这第一步。”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大步向外走去。
通往皇城内宫的道路,在清晨的薄雾中显得格外漫长而寂静。
他知道,洛阳宫禁深处,那座权力的中枢,此刻已然是另一片更深、更险恶的海洋。
而他,必须独自一人,踏浪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