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楼高百尺,一局终了,无人得生。”
五更·雪止
雪在卯正三刻忽止,像有人凌空掐断了絮云。
乾清宫的檐角悬着最后一滴将坠未坠的冰凌,映进殿里,恰好照在杏影的眉心。
孩子的高热退了,呼吸匀得像春夜里的乳燕。
皇上却仍捏着那枚盘金纽扣,指节发白——
龙纹里的血污被他反复摩挲,竟渗出极淡的一缕腥甜,顺着指尖蜿蜒,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暗河。
皇后低声道:“皇上,天亮了。”
皇上“嗯”了一声,却先俯身把纽扣塞进杏影枕下,动作轻得像在掩埋一柄匕首。
殿门吱呀被推开,一缕青白透进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冷铁味。
来人却不是内侍,而是锦衣卫督指挥使——陆庭生。
他披霜而来,甲胄上凝着细小的冰晶,跪地时发出轻碎的声响。
“皇上,望京楼……塌了。”
望京楼塌
塌得无声无息。
五更鼓罢,值守军士只觉脚下一空,百尺高楼像被巨兽抽了脊骨,轰然坠向自己。
木石未溅起一丝尘灰——雪早把地面泡得酥软,楼体碎成齑粉,被吸进白茫茫里。
军士们疯了一样刨雪,却只在坑底找到一件东西:
擒龙剑。
剑身寸寸龟裂,剑脊里嵌着半枚盘金纽扣,龙纹与血污,与皇上掌中那枚,严丝合缝。
剑旁,横着一段白绫,雪底抽出来,竟未浸湿,上面用朱砂写着:
字迹娟秀,像女子眉间一点朱砂痣。
陆庭生说,白绫末端,系着一缕发,色如鸦羽,根端却泛着奇异的蓝——
沈妃生前,用靛蓝膏子染过发尾,说是“替皇上守边关的月,留一点海天色”。
沈妃·残局
皇上听见“沈妃”二字,喉结动了动,像咽下一块冰。
他忽然记起:
三年前,沈妃被贬望京楼,行前夜,她跪在他面前,把一盘残棋推乱。
“陛下,若臣妾死了,您会不会把臣妾的骨头,也埋进这楼基里?”
他那时知道她疯魔,拂袖而去。
如今方知,她早在三年前,就把自己砌进了楼。
楼塌,是她最后一座“玉碎”。
四、匣子的秘密
杏影在辰初醒来,第一句话便是:
“皇阿玛,匣子呢?”
皇上与皇后俱是一震。
孩子却自己爬下床,踮脚从枕下摸出那枚纽扣,掰开龙纹——
咔哒。
纽扣竟是中空,内里藏着一把极细的铜钥匙。
杏影跑向寝殿西壁,踮脚拨开一幅《雪夜觐见》图,露出一个暗孔。
钥匙插入,轻轻一旋。
墙砖退开半寸,掉出一只檀木小匣。
匣上同样刻着一行朱砂小字:
“赠影儿——若我死,替我陪皇上,看一场雪崩。”
落款:沈氏·青禾。
匣中之物
匣子里,只有三样东西:
一张泛黄的小像——
十四岁的皇上,尚是太子,穿箭袖骑装,站在望京楼最高层,身后风雪猎猎。
小像背面,沈妃笔迹:
“我以此身,殉你少年。”
一枚黑子,一枚白子,俱被血迹浸透,已看不出原本质地。
一封折得极细的帛书。
皇上展开,只八行:
“皇上:
楼高百尺,可摘星,亦可埋骨。
臣妾以三局赌你一生铭记:
第一局,杏影坠楼——让你惧;
第二局,擒龙断剑——让你愧;
第三局,楼塌身碎——让你……永世孤独。
你赢了天下,输了我。
愿你来生,不要再做皇帝。
——沈青禾绝笔”
皇后·对坐
帛书读完,殿中静得能听见雪化。
皇上忽然笑了,笑声嘶哑,像钝刀刮过铜镜。
“原来她连朕的孤独,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皇后伸手,覆在他手背。
这一次,他没有躲。
两人并肩坐在门槛,看雪水从檐角滴落,一滴,两滴……
像极了铜壶滴漏,却再也滴不回昨夜。
皇后轻声道:
“皇上,臣妾想去望京楼旧址,立一座无字碑。”
皇上侧首,眼底血丝纵横,却温柔得惊人:
“不,立两字——”
他顿了顿,吐出一句:
“青禾。”
半年后,望京楼原址,果然立起一座极简的石碑,仅镌二字:
青禾。
碑前,种满蓝花楹,五月开花,色如沈妃发尾。
民间传说:
夜深时,若独上故楼基,可听见女子低唱:
“……楼底下冷,你别跳。”
而乾清宫里,那枚盘金纽扣,被皇上重新系回杏影的衣领。
孩子一日日长大,再未梦魇。
只是偶尔,她会对着空荡的殿门伸手,仿佛接住一缕看不见的雪。
皇上再不去望京楼。
他只在每年第一场雪落时,独上乾清宫屋脊,坐至天明。
无人敢近身。
近侍只远远听见,皇帝低声哼一句:
雪落在他鬓边,像一场迟到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