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壶滴漏才过卯初,乾清宫的烛火尚未熄透。
皇上合衣倚在榻边,半梦半醒,手里还攥着那枚盘金纽扣——扣面龙纹被血污填得模糊不清,像一条困在泥沼里的金龙。
皇后蜷在榻里,杏影横在两人中间,小小的身子烧得火炭一般,却偏又打着冷战,一声声“皇阿玛……别掉下去”颠来倒去地喊。
忽然,杏影“咯”地一声笑,直挺挺坐起。
“沈妃娘娘,你别抢我扣子!”
童音清脆,像碎冰砸进铜盆。
皇上与皇后同时被吓得一激灵——
皇上手里纽扣“嗒”地掉地,滚三圈,正停在杏影的兔子绣鞋前;
皇后一个翻身,额头“咚”地磕在榻角,疼得眼泪当场涌出,却死死咬住唇不敢呼痛。
杏影却睁着一双空蒙蒙的眼,黑得不见底,显然仍沉在梦里。
她伸出小手,对着半空一抓一抓,像在拽谁的袖子:
“给你扣子……你别跳……楼底下冷……”
说到“冷”字,她自己先打了个哆嗦,一把抱住皇上的胳膊,把脸埋进那团尚带夜露的龙袍里,小猫似的蹭。
皇上屏住呼吸,用另一只手去探她额温——
指尖刚碰到刘海,杏影忽然抬头,冲他甜甜一笑:
“皇阿玛,你抓住匣子啦?真厉害!”
皇上只觉一股凉气顺着脊背爬上天灵盖——
梦中场景,她竟记得分毫不差。
皇后也顾不得揉额,扑过来捧住女儿的小脸:“影儿,醒醒!梦里都是假的,沈妃不在,楼也不高,娘在这儿……”
杏影却眨眨眼,目光穿过她,落在空荡的殿门口,声音低下去:
“可……沈妃娘娘就站在那里呀,她头发全散了,还冲我笑……”
殿门处,晨风卷着碎雪扑入,帘影晃动,像有谁衣袂一闪而逝。
皇上下意识翻身挡在杏影前,掌心已按向榻侧——却摸了个空:
擒龙剑昨夜被搁在望京楼,此刻竟不在身侧。
他这才恍然记起,自己已回深宫,不在危楼。
可那一瞬的失剑之慌,比先前坠楼更让他冷汗透衣。
杏影“噗通”又躺回去,眼皮打架,嘴里仍嘟囔:
“……扣子给你……别哭……”
尾音渐弱,呼吸重新变得滚烫而绵长。
皇上与皇后对视一眼,彼此脸色煞白——
原来方才惊心动魄、生死一线,只是女儿高热中的一场梦。
殿外,更鼓“咚咚”敲五声,天将破晓。
皇上俯身拾起那枚纽扣,指腹摩挲龙纹,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朕……竟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吓出一身冷汗。”
皇后伸手,轻轻握住他的腕子,声音仍发颤:
“皇上,臣妾……也是。”
两人并肩坐在榻沿,守着杏影,谁也不敢再合眼。
窗外,雪色映得檐角青白,像极了一座尚未崩塌的危楼。
而梦里坠下的身影、飞溅的雪莲、断裂的白绫,此刻都化为一缕幽冷暗香,浮动在沉沉宫阙之间——
提醒他们:
天虽未亮,真正的望京楼之局,才刚写到第一行。